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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衍十四年,十二月三十日。

宫乱的前一个时辰,王庭的内阁值房。

白云铜大火盆里堆满了寸长的银炭,那炭被烧的炙热发红,与屋梁下几盏红灯、几簇烛火交相辉映,暖哄哄地煨着这值房的暖阁。

暖阁外面挨着北墙的一溜,站着的是当值的禁军,而暖阁之中,天衍朝中位高权重的几位阁臣大员俱在,不仅仅有今年天衍帝突然指名明年列席中枢的工部谭建元、户部步安宜,甚至还有各部的一把手主事。这些人最年轻的也有三十五岁,各个身穿袍服、朱衣绶带在一排排案几后面,或凭或立或坐,核对着各部今年的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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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去年今年北边一场战事,典武事兵部的公良柳老大人知道今年兵部的账目简略不了,早在几天前敦促着手下人核算好了今年的各项开支,一一捋请了,送到了户部。谁知今晚间时候,三公之首齐大人又亲自派人来请他,说今年军部开支巨大,务必请老大人来内阁值房一趟。

公良柳年纪大了,前段时间陪着小太子熬了几夜核定演武新规,就一连好几日头晕目眩,原本想着正到年关底下,不如一切等十六挂印开朝再说,谁知齐府登门的小厮口齿伶俐非常,只说:“近日陛下综算开支宵衣旰食,他们家大人实在是不敢不多多上心,这才无奈风雪夜里劳动老大人去一趟。”

话说到如此,谁还能不去。

公良柳任由着府上的小厮伺候着穿上大袖,披上大氅,一路在轿中晃着进了王庭,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入内阁值房,一进门便觉得闷热,不算太大的屋子里挨挨挤挤竟有十二余人,无数有点分量的朝官一个个硬是从府上拨楞了出来,来参加这一场天衍十四年最后一次中枢议事。

公良柳一瞥,正瞅见了坐在一隅的况俊嘉祥,只见此人此时正昏昏然地坐在雕花大椅上,见帘子掀开,眯缝着眼睛投来一道注目,那意思是:“来了?”

公良柳点点头,任由着肩上的大袖被内监解了下来,点头示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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捋帐繁琐:各部门结今年的帐,议来年的开支,综算大宗事物——这些都是年轻人做的事情,他们两个年事已高,阁揆多年,地位自然超然,只要等着底下人呈上来,再带上老花眼镜,挑着要紧的核对一番也就够了。

公良柳是不知道大祭司为何也在这儿的,但是来都来了,便只好在值房理坐着。

天衍朝十几年来内廷用度不大,他们这些臣子上行下效,也不敢奢靡,国库一直都是盈余多赤字少,公良柳阖着眼睛,心里盘算着,心想着今年一年风调雨顺,没什么大的洪灾旱涝,除了北方战事,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度,估计不过几个时辰就能捋顺账目了。

一屋子的人话也不多,说也是轻声低语,除了况俊嘉祥、公良柳两位乘夜而来,像是两尊佛一样的坐着,其余人由齐大人领着,啪啪地打着算盘。如此呆了一会儿,白云铜大火盆里的银炭越烧越旺,大人们也不由开始纷纷解开外袍,擦起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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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之相对的是值房外的值守的禁军们。

入冬的深夜已经是很凉了,寒风里站久了手脚便是针扎一般的麻木,孔星听着值房内噼啪的算盘声响,轻声道,“明日就封印免朝了,齐大人也真是勤勉。”说着忍不住搓了搓麻木的手指,低声咒骂了一句,“这鬼天气,手指头都要冻掉了。”

他身边的侍卫却并未与他答话。

那人像是在冷风中冻僵的石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大红的红绒灯光侧照在他的脸上,以高挺的鼻梁为界,让他的脸一半在红光下沉静着,一半在寒风的阴影里面无表情。

“歪!说句话呗!”

孔星忍不住了,这天太冷,他要说些什么才能缓和,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道:“你就不生气吗?胥会将军走前安排你的可是行走御前,这副统领拿着鸡毛当令箭,胥将军一走就把你调开,今晚不是你的值罢,我记得你已经守了温室殿一个白天了,怎么又把你抓到这里值大夜了?”

因着腾蛇行刺一案,禁军首领胥会受到牵连,在家留职审查,结果两个副统领暂管的两千禁军,搞日常的值班调度都混乱不堪,也不知道他们平日是干什么吃的。

孔星还在缩着脖小声埋怨,“是不是吴老三?大年节下的,就他有家要回,把你换来在这里喝风,我说你这人不能怕他啊,有问题该反映就反映啊!好歹也是演武场里正经出来的魁首,这么被人欺负着,不合适罢!”

北风啸厉,孔星的声音在夜风中开始扭曲。

那年轻的男人听到这里总算是有了反应,偏过头,俊朗的一张脸在红灯下惊心动魄地显影定形,他看他一眼,轻描淡写道,“没什么问题反应甚么?我弟弟今夜也是要值守城门的,家里就俩人,走他一个,我一个人在家呆着也是呆着。”

孔星狠狠嘶了一口气,看多了同僚间的推诿计较,他这样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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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柳营比武就是天衍朝十几年的异数。

魁首的邹吾请领东宫职位被人赶了出来,现如今在禁军里无人问津,第二的樊邯反倒是声名大噪,直任“霸王花”贺南松将军手下,加上北伐之功,直接领属八百骑兵。而邹吾的亲弟弟,居第三的林氏卓吾,尽管年岁尚浅,在大柳营中也暂领着百夫长的任职,日常巡卫神京四门,也算风光。

胥会将邹吾编如禁军那天,所有人都还在迷茫。

打过一个照面后,有人跟他套近乎,问,“太子殿下很好说话的啊,你是不是犯了什么忌讳?跟兄弟说说,兄弟以后也注意点。”

这人却不动声色地摘掉搭上来的胳膊,无奈地回以苦笑,说自己内殿都没进去,哪里知道犯了哪一桩忌讳。

也是这一句话,后来让邹吾受尽讥笑。同僚们幸灾乐祸,揣测一圈,选定了最合理的那一个理由,逢人便说,“陛下还千秋鼎盛呢,邹吾就这么着急地去贴东宫的屁股,被人隔着窗户撵出来也是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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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之后,同僚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禁军里无端兴起了一股挑战邹吾的风气。

孔星是不知道神京城中究竟是怎么传的,演武场夺魁一事,认为邹吾交了大运、名副不实拿到桑榆枝的竟然大有人在,一个个的都在对邹吾的这个魁首的分量进行冷嘲热讽。

而邹吾也跟聋了一样,明知道这样的风评只要接下挑战,单挑数人就能不攻自破,他却像是对逞凶斗狠完全没有兴趣一样,不管同僚如何挑衅招惹,他都不接招,不辩解,沉着地避其锋芒,就是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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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多爱以武犯禁,这心劲儿,当真不是个二十岁的青年能忍下来的。

孔星冷风中不得其解地思索着,结果越想越想不通,冷风里站着也没有别的消遣,张了张嘴还要跟邹吾说话,谁道话还没开口,邹吾轻叱了一声:“嘘!有人来了!”

孔星这才扭头看去,果然宫道上两个禁军服色的熟人,一人抬着一桶铁锅,一人拎着一个食盒,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赶来。

孔星冻得冷呵呵的,一看眼睛就亮了,笃定道,“不用紧张,这是给我们送慰劳来了!”

果然,那两人远远地走近了,提着食盒的那个招呼道:“当值的弟兄不容易,副统领说今夜好歹算是跨了个年节,各位兄弟辛苦,让我等送了热烫来,都喝一口暖暖吧!”

说着,铁锅一开,热气随着牛肉的香味儿滚烫地扑了出来,孔星喜笑颜开,心道这个副统领可算是办了一件人事儿,口头上各种道谢,手上分毫不慢地接过碗盏。

锅里抬来的是牛肉羹,孔星撮唇吹了吹,也不用筷箸,狼吞虎咽地就扒进嘴里。这一口热汤下肚,孔星好像从头到脚都活了起来,心肺里狠狠吐出一口热气,整个人都在寒风里振奋了许多。

“好辣!”孔星喝完忍不住道。

那抬着食盒汤桶的侍卫笑了,“这是我们河洛人的做法,牛肉洗净绞成了肉糜,高汤勾芡,切姜丝儿打散,冬日里喝最好,能补中益气强筋健骨。”说着他分了邹吾一碗,也不怕他不喝,提着大锅的往下一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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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吾端着碗尝了两口,没尝出什么滋味儿,先是被一股姜味儿冲了鼻,他再细闻,似乎汤里还有一股子他说不出来的味道。眼见着孔星多盛的第二碗都要见了底,他却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喝第三口。

“怎么?”孔星见他一脸的难为样儿,问,“喝不惯?”

邹吾难得露出几分青年人的害臊表情,朝他点点头。

孔星倒很是理解:“你们林氏国地处西北,也难怪受不了他们南方’鹤佬人’的口味。”他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碗牛肉羹,眼馋道,“那……既然你不喝……”

邹吾笑着坦然着把碗递了过去,“你来吧。”

·

而与此同时,华容道上。

静,整个华容道是难以想象的静。

辛襄不安地催促着胭脂,马蹄“得得”踏在青石板上,他咬着牙,浑身都在隐隐的发抖。

府内聚兵而动,他出来时抓了个婢女问过时辰,算着时间,知道父王恐怕现在已经带人潜入了宫城之中——他不是傻子。从小长于深宫,见利害于机先的本能他是有的:今夜这样令人生疑的城防布控、这样异常的内宫排班,尤其听到段器说今夜重臣们全部都留在内阁值房中理事时,旱天惊雷、冰雹打头的恐惧也不过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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