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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脚下,华容道上。
五名刺客刺杀亲王,三名被斩杀当场,两名仍然流窜在逃。
行刺之人猖狂到如此程度,此消息一出,满朝震动。
原本时近年关,各个衙门各有各的忙碌,吏部忙着进行官员的评级考核,拟定次年的升降惩奖,户部忙着各个部堂的结算,预留来年大宗的开支,各地官员趁着新春之时向神京送年礼走动,在神京任事却非本地户籍的中下级官吏忙着返乡启程……这个褃节儿上原本就容易手忙脚乱,谁知这桩骇人听闻的大案一出,更是忙上加忙。
天衍帝刚闻得消息便已震怒,连夜传唤贺南松喝问神京守卫,王庭几大医官连夜入王府侍疾。第二日,整座神京城池便已戒严,紧接着,四处游走的外地官员盘查收紧,大理寺卿宛如被抽了一鞭子的驿马,快马加鞭地开始掘地三尺搜寻贼人,一时朝野内外,牵动得人心也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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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宾王的伤,伤在脏脾。
那刀刃切入肌肤有足五寸深,划出了三扎长的创口,济宾王尽管是体魄强健的习武之人,但毕竟年已不惑,挨了这一刀也是分外的凶险。
王庭送来源源不断的补品,数个医官不敢擅离一步,公子襄心急如焚,自己身上有伤却也全然不顾地,与几位弟弟日夜在父亲榻前侍候汤药,直到两日后情势稳定了,才放下一颗心来。
不过王府人多,济宾王半昏半迷时,外间除了天衍帝派来的王庭医官,还有宗室、重臣另有私交的旧友登府探望,济宾王的二儿子辛和神思昏乱,根本压不住阵脚,做不了主张,一连两日一夜都是钟叔和辛襄在齐心安排,至于济宾王的进食、擦洗、敷药、煎药,辛襄更是无一处不尽心,一连二十个时辰没回去自己的榻上眯过一会儿,得空就守在父亲的榻前,好像能多呆一刻也能让他安一份心。
可等到第三日,济宾王伤情稳定,苏醒,府上转悲痛为欢喜,辛襄便察觉出了自己的尴尬之处。
父亲有五个儿子,几个弟弟都自小养在府中,小儿无赖,争宠之事做得熟稔自然,济宾王醒后多空耗在榻上静养,他们几个便在父亲面前逗趣,时不时就哄得不苟言笑的父亲解颐而笑。但偏偏辛襄这个嫡长子,性格孤冷倔强,小时也没在父亲面前撒过娇,让他这个时候说笑话,他自己都觉得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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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襄心潮难平,时常在济宾王面前被几个弟弟联手挤得说不上话,一次两次,他也不争这个了,看到他们父子其乐融融,潦草地说几句话,便知情识趣地退开。
辛襄这一退,倒也没去做别的,而是去了大理寺。
三具刺客尸体,大理寺丞给出辛襄的消息是怀疑是腾蛇氏的余孽所为,甚至一度牵连到了内廷禁军统领胥会,虽然嫌疑不大,但胥会此时已然是停职调查。
“腾蛇氏不是在王师逐鹿之战的最后一役就被灭族了吗?”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辛襄看着那些制式奇怪、泛着毒药一般乌青光泽的兵器和铠甲,由衷地发问。
对于腾蛇这个氏族,十七岁的辛襄熟悉又陌生。熟悉在史料记载先王后、也就是辛鸾的母亲就是为腾蛇氏所害,王伯一怒之下屠尽腾蛇人,而陌生在,十四年来,他从未听说过什么“腾蛇氏余孽”。
“漏网之鱼暗中韬光养晦,蛰伏十四年后想要复仇也不是不可能,腾蛇一族的铠甲与兵刃少有传世,卑职也是查阅了十几年前的旧档才翻找而出,大理寺现在推定的是,这些乱臣贼子绝不可能在神京城中凭空而来凭空而去,合理怀疑是被人窝藏了。”
辛襄沉声问道,“搜了吗?”
“搜了,还是王府上的何参将协同搜寻的。”
“搜出什么线索了吗?”
“暂时没有。”
辛襄忧心忡忡地点了下头,左臂的贯穿伤倏地有些疼痛。
单凭只有五名刺客就敢在神京行动,且行刺的是济宾王,这样想看来也的确不会是寻常的匪人,辛襄对腾蛇一族并不甚了解,但也知道这是一批原驻中原的异人,各个身怀绝技,生性好杀……不过……
辛襄奇怪道:“行刺这种事情,刺客会刻意穿着本族的铠甲吗?”
大理寺卿被公子襄问住了,迟疑了下,半晌道,“……也可能是意在挑衅。”
行吧。辛襄轻轻嘶了一口气,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问掌案卷的司丞要了关于腾蛇一族的书籍细节,临走前只说改日再来,大理寺有任何重要线索和案件进展都一定即时通知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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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襄心事重重地带着一摞书简回府,单手勒着他的那匹胭脂梳理着纷乱的心绪,走得很慢很慢。临到府门的时候正赶上辛鸾登门,罕见的,王府门前东宫仪仗大摆,朱红色的车辕挑着金色的东宫水牌,几十人的护卫浩浩荡荡,好像太子生怕人带的不够多一样。
辛襄心里嘀咕,想着若只是探病,这阵仗也太大了些。
而辛鸾那天也有些一反常态,在济宾王榻前说话,像是想亲近、又有几分畏怯的样子,全然不似之前那般毫无拘束,见到他回府了,辛鸾更是热切地站了起来,一副“谢天谢地,你可算回来了”的样子。
他们好久不曾见面,前几天辛襄还在因为演武场的事和辛鸾在气头上,可这几日济宾王重伤、贼人外逃,辛襄虽然不气了,但也没什么心思来哄着他了。
辛鸾摸了摸他被绑带架着的胳膊,问他还疼不疼。辛襄摇了摇头。
看他冷淡,辛鸾的手在袖中微微捏紧,轻声问:“我买了樊记的醉泥螺送到了你的寝殿,你什么时候回去住呀?”当着济宾王的面,辛鸾没有别的意思,辛襄也知道,可是他听来就是觉得刺心,他低垂了眼睛,轻轻回:“这才是我家,王庭我先不回了。”
闻言,辛鸾摊着手,心中乍然闪过幽凉和难过,竟不知所措起来。
过了片刻,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安静地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只青釉薄胎的杯子来,对王叔说:上次误拿了,这次还回来。又说了父王很挂念王叔,希望他能早日康复,军国大事还有很多要王叔来拿主意。
少年人有异样的敏感,却也有难以想象的天真情怀,好像物归原主、完璧归赵,一切都可以恢复原样,连带着那天无端引来的慌张和狼狈。
济宾王半躺在榻上,看着那青釉小盏,神情难辩,下一刻,他抬首问辛襄:多久不曾进宫了?这些日子是不是忘了向你王伯问安?
辛襄难得有些紧张,站起来答,说的确是忘了。
济宾王顺势道:那送殿下回宫罢,你也去向你王伯问个安。
父亲的命令,辛襄没有不依的道理,辛鸾也乖巧地起身,礼数周到地拜别。出了府门的时候,辛鸾的小脑袋瓜不知在想什么,还悄悄问辛襄:“王叔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辛襄莫名其妙,拍了他一巴掌:“胡思乱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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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襄这一去一回,直从晌午耽搁到了晚膳前。再回府的时候,府内还没有掌灯,济宾王刚用完药,居然还坐在午后的花厅小榻上等他,而此时漫天晚照,他见他回来,忽然朝他招了招手。
左右无人,辛襄一时怔了一下,只觉得今日的父亲一双瞳仁里有异样的温柔。
他搬过绣墩坐在父亲的身边,没想到济宾王忽然有了闲聊的兴致,居然问起了刚刚进宫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像是你王伯说了什么不曾?晚膳吃了不曾?你与你王伯聊了什么?辛襄还没见过这样家长里短的父亲,揣着满腹的疑团,又有些受宠若惊,一五一十地把谈话传达了一遍。
济宾王沉默地听着,一边听一边盯着窗前的一簇南天竹的红果。
待辛襄说完,他毫不相干地,款款又问:“还记得两年前吗?你随我东海巡游遭遇海寇,海寇围上来的时候,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不要离开主舰,偏偏你自作主张,拔出刀就奔了出去与海寇接舷作战……”
辛襄一时不知道父亲这是何意,是单纯追忆过往,还是在责怪他的不听话,只能惴惴地答:“儿臣当时年轻,有些不懂事……”
不知道是不是重伤的缘由,济宾王的嗓音轻虚而温柔,他看着自己的大儿子,轻轻道,“后来我们回京,沿海的抚台上奏为你请功,你王伯御览后大悦,选吉时吉日,旌表你作战勇敢,特赐’公子’封号,宗室听闻你的作战事迹,也大为振奋,言,’王嗣单薄,公子襄资表才干不凡’,有意将你过继到天衍帝膝下……”济宾王一双瞳仁里融着落日的余晖,他看着辛襄,慢慢问道:“这么好的事情,当初怎么不答应呢?”
王爷的嫡子,将来顶多只是世子。
可君王的孩子,将来势有一争天下的可能。
孰轻孰重,利弊得失如此明显,他在问他为什么放弃了当初的大好机会。
可这天外飞仙般的一问,辛襄彻底愣住了,甚至生出了一丝惶恐——他不知道这件事在父亲心里装了多久,唯独知道的是自己根本没放在心上,他本能地就反问道:“儿子为什么要答应?——王伯又不是真的膝下无子,儿子却是只有您一个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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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是急于证明什么的孩子,伸手抓住济宾王的袖子。
这一句,说得急切又发自肺腑。
十七岁的少年,或许是是最贪慕荣誉和地位的年纪,可他想告诉父亲,虽然自己从小不养在他身边,但是父亲终究是父亲,哪怕王位就在眼前,父亲也是不能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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