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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旧例,王纶这样的东宫首席宦官确实是要在新帝践祚之后坐上司礼监头把交椅的。他自以为十拿九稳,才会大肆结交内外,官未当上,各样贿赂已然收在手里,还竟敢在丧服外罩着皮裘来哭丧,说到底,就是还当皇帝是那个由他看大的孩子,以为这孩子还会像昔日一般懵懂无知,由着他说什么都会信,他要什么都会依,纵是看出他张狂无礼,也不敢与他计较。

牛玉是先帝留下的老人,如今内廷除却王纶,没人压得住他,逮着这个机会势必要把王纶拉下马,追着赶着告王纶的黑状,同样是以为皇帝不过是个小孩子,他做得再如何着痕迹,小皇帝都看不出来。

这些人都把他看做小孩子,以为在他面前再如何搬弄是非,他也看不懂,即使看懂了,也不敢管,即使管了,也必定只会高拿轻放。就是这份轻视才最让皇帝恼火。他今年也十七了呢,又是立了多年的太子,春坊读书十余年,怎就在他们眼里那么好糊弄呢?

更烦心的,是皇帝想象得到,这种恼心事今后只会越来越多。除了内臣外臣,就是他母亲也在惦记着糊弄他。父皇才过世短短七天,母亲就已然两次在他面前哭诉自己如何不容易,如何比钱皇后更有资格被尊为太后,并将来与先帝合葬——十来天前,先帝才在病榻之前亲口嘱咐:“钱皇后千秋万岁后,与朕合葬。”母亲是以为这话已然被他忘了?

怪不得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呢,他才做了七天皇帝,跟前的人别说能信任能交心的,就是不诚心糊弄他、想从他这里谋好处的,已经寥寥无几了。

感觉着头发根随着万氏的动作微微发痒,舒适感将心中烦躁抚平了些许。皇帝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捏一捏万氏的手,不过迟疑了一下,还是作罢了。

此刻刚过寅时,外面天还黑着,屋内掌着数盏灯烛,跟前除了万氏再无外人。静了良久,皇帝方道:“太公章皇帝三十七岁晏驾,先帝同是三十七岁晏驾,叔父……才活了二十八岁,朕如今看出来了,天天处置这些恼人的事,是不易活得长久。”

万氏已然娴熟地为他绾好发髻,插好金簪,罩上发冠,闻言手上稍稍一顿,遂含笑道:“您可别这么吓我。”

皇帝回眸望她:“这怎么是吓你?”

“可不是吓我么?”万氏系好缨带,“我可比您大着十多年呢,您这就急着悲秋了,莫不是说,我已然是半截入土的人了?”

皇帝也不觉露了笑意出来,心中烦恼已去了大半。听见外面孙嬷嬷隔着门帘报说早膳送来了问何时摆膳,他敛了笑容,起身走出。

宫女打起宫门口沉甸甸的锦绣厚棉帘,传膳宦官将一个个食盒捧进门。盒盖上竖着小曲柄黄伞,颤巍巍的,伞沿儿上垂着拇指肚大小的金铃儿叮咚轻响,据说是为惊走鸟雀以防污损御膳。

宦官将食盒放在墙边高几上,拽下掖在衣襟上的方巾,对角折着蒙住口鼻,系在脑后,活像戏台上的蒙面大盗。蒙好了面,确保鼻息不会污了御膳,宦官才开了盒盖,一样样端出食盒里的膳食,摆到方桌上。

大丧期间,光禄寺早已撤去了荤食,御膳里不但没有肉食,连荤油也不能见一星。好在皇帝口味喜甜,有糖点可吃,是荤是素便不在乎,不会觉得太过寡淡。

进膳同样是万氏一人伺候,皇帝见她递了一个赤豆春卷在盘里,便道:“是昨日听你说这赤豆卷儿好吃,朕才叫他们今日多进一份,其实朕吃着倒是寻常。”

每日皇帝的剩饭都赐给宫眷或是下人,受赐都是极大的体面,皇帝尚未大婚,每次御膳剩下的都是留给万氏,特意叫了份他不爱吃、她爱吃的吃食,自然就是为她留的。

万氏听了,便将那春卷又放回碟子里,换了个玉米面糖糕给他,道:“这点子小事儿也劳您记着,您挂心那么多大事还不嫌累得慌。”

此时玉米极为精贵,非大富大贵之家不可得,也只有皇家才能想吃便吃,随时供给。皇帝很喜欢玉米面甜点,吃了一口糖糕,道:“国家大事要记,记些你的琐事权当散心了,难不成你连这点机会都不给我?”说着还趁万氏布菜的当口在她掌缘上轻轻碰了一下。

国丧在前,在自家寝宫里说笑也要谨慎适度,皇帝这动作虽小,话却说得已有些狎昵过露,万氏回了他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没有接话。

旁边一个捧着漱口盂侍立的小宫女抬眼朝万氏瞄了一下,皇帝偶然看在眼里,不禁蹙起了眉。刚刚伺候净面的也有这个小宫女在内,当时他与万氏说话,便见到这小宫女抬眼瞄了万氏两次,光是他看见的,这会子便已是第三回了。一时皇帝心底怒气隐然,将手中银头乌木筷子“哒”地一声扣在了桌上。

以万氏的年纪,在宫人当中都可以被称一声“嬷嬷”了,连皇帝生母周贵妃尚且比她小着一岁,他与这样大年纪的一个宫女子说话不分贵贱,万氏自称“我”,他也偶尔顺口自称“我”,甚至话语间还情意隐然,外人看来稀罕也属自然。

可身为下人就该明白规矩,主人家的热闹也是你想看就看的?跟前十数个下人侍立,别人都知道低眉顺眼,怎就独独你一个频频抬眼皮?你算个什么东西!

孙嬷嬷身为管家婆子,随时留意着主人意向,看出皇帝是因那小宫女发怒,她后脊梁发冷,不等皇帝开言便跪地请罪道:“皇爷恕罪,是老奴没管教好,老奴这便叫她知道规矩。”说着便吩咐左右宫女擒了那小宫女的手臂,曳曳搡搡地拖着她走了。小宫女虽然惊慌,情知出声求饶罪过更重,就没敢出声。

皇帝懒得为个奴才费口舌,料着不是打死也要罚去做苦工,总归不会再叫他看见,也就罢了。看万氏还未明白出了何事,他便解释道:“眼珠子乱瞄,不知规矩。”

万氏一听便懂了,心里也不由得升起一股恼意,当着皇上的面都有人敢如此看热闹,背后议论得还不知有多不堪呢!

她丝毫没将不快露在面上,仍挂着微笑道:“您也多省省心,别为这些子小事伤神。”

“总不能临到今日,还要受个奴才的气。”其实是“不能叫你受个奴才的气”,皇帝有意含糊了一下。

吃完最后一口糖糕,他将筷子摆回筷架,轻哂了一声,“正是人人都以为朕不会为他们做出来的‘小事’伤神,才个个儿都蹬鼻子上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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