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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姜素昔人生中第三次踏进沈家大门。

从第一次被扫地出门,到今时今日奉为上宾,统共算起来,不过仅仅三次照面。可这短短三次,却整整横亘着四年的光阴。追本溯源,是素昔十几年来的一厢情愿。

再度踏进沈家,素昔的手紧张到沁出一层湿濡,紧紧握着芽芽的小肉手,不敢松开。

她绷着一根弦,仿佛就靠着这绷紧的神经去支撑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揉了揉芽芽的小脑袋:“一会别紧张,要叫太奶奶。”

其实她自己心知肚明,孩子是不知紧张的,不知所措的,是她自己而已。

芽芽在看见了沈老太太的瞬间便挣脱了素昔的手,踉踉跄跄奔过去,差点给老太太撞了个趔趄。

孔梦莹从旁看着吓得心头一凛,老太太却摇了摇手示意无妨。

“你是谁家的孩子啊?”老太太捧着肉娃娃的小脸仔细端详着,越看越觉得喜庆,越看越欢喜。

“太奶奶,我叫姜梓芽。”孩子的声线细嫩,奶声奶气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巴巴望着老太太,任谁看着不觉得心头一软?

言罢,芽芽又转头看向素昔和沈霁瑜:“那是我爸爸和妈妈。”

老太太顺着小手指着的方向看去,是慌乱到如同僵住的姜素昔,和神色如常的沈霁瑜。

也不知是多少往事涌上心头,还是单纯只是猜测。老太太如悟得天机一般惊愕地看向两个年轻人,随后长长地“啊……”了一声。

“孩子,你几岁了?”老太太自打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之后,寻常都是孩子心性。此刻冷静询问,于旁人看来,多少有了年轻时的庄重模样。

孔梦莹站在旁边,都捏了把汗。如果她真的想起了曾经的事情,以她的性情还会接纳姜素昔么?孔梦莹突然后悔了,她不该这么武断地帮忙。

也可能是帮倒忙了。

“芽芽四岁了。”

“四年……姓姜……”老太太即便上了年岁,又罹患疾病,但一双瞳仁澄澈如年轻人。此刻兀自沉吟,眸光深远……

那道久违的竖纹又一次出现在了眉宇之间,眼神冰冷又狠厉,肃然投向年轻人。

“霁瑜!你给人家姑娘道歉!”老太太声如洪钟,狠狠一拍桌子。

在场的所有人都吓傻了。确切地说,不仅仅是被声势吓傻了,还有……老太太说的什么?沈霁瑜给姜素昔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

“你一走四年,姑娘家自己拉扯大一个孩子多不容易!要承受多少流言蜚语!”老太太怒火之中夹杂着一丝难明的感伤。

沈霁瑜知道,当年爷爷去世早,奶奶就是这样一个人撑起了整个家族。

素昔如梦初醒,一颗心过山车一样骤然上下,绕得她不知所措。原来,老太太误以为这孩子是她和沈霁瑜的。

如果老太太对于前尘往事还有一点印象,估计是当成了临别那一晚……

素昔被突如其来的误会惊得羞赧,更重要的是,她不能让沈霁瑜白白背这么一黑锅。

“奶奶,这……”

素昔的话还没说出口,冰凉的指尖突然被一股温热包围。是柔软的,却带着力度。一种坚毅的力量随着触碰萦绕在素昔周身,不需要任何言语,就足以安慰姜素昔焦躁不安的内心。

这种感觉,她是熟悉的。从小到大,一次又一次。无数次面对诽谤,误解,嘲笑……沈霁瑜都默默地陪在她的身边,就足以给予她足够的庇荫,独自舔舐好撕裂的伤口。

然后,用一张破碎的笑脸去迎接阳光。

这种感觉,又回来了。

“好,我道歉。”松枝的凛冽清香一点点靠近,最终,沈霁瑜揉了揉素昔的脑袋,“这么久,辛苦你了。”

不全是做戏,沈霁瑜能够想象得到自己没有回来之前,素昔一个人面对珊姐的死亡,后事,李家人的刁难以及孩子领养的糟心事……有多艰难。

可漾在心底的感激又说不清道不明地夹杂着一些其他色彩,只是他不知道,素昔更不知道。

老太太眉间戾气散去,一如利剑收鞘,和和气气的老奶奶形象又自如转换,“好好好,你以后对素昔好点就行。素昔,我们不理他,我们吃饭。”

芽芽凭借一己之力,不着痕迹地把老太太哄得笑不拢嘴。整顿饭下来,旁人都成了可有可无的陪衬。

素昔看着老太太眼底迸发出的无比真实的快乐光芒,不由地生出一丝愧疚。老人无外乎在意的是血脉传承,贪恋的是天伦之乐。可这么把老人家蒙在鼓里,素昔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受到道德上的谴责,但良心上终归是过不去的。

一顿饭,素昔吃得兴致寥寥。她的心不在焉落在沈霁瑜眼中,又被扭曲成其他意味。

她到底是在为网上的咒骂烦心,还是在想四年前的事情,还是……为彼此的冷战觉得不自在?沈霁瑜发现人就不能瞎琢磨,琢磨得多了,就平白生出许多烦恼。

沈霁瑜举杯猛喝了一口红酒,他需要把这患得患失压下去。

怎奈酒这东西,一入烦恼界,反成了帮凶。

——

时候不早了,素昔凑到芽芽跟前,轻柔问道:“太奶奶该休息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一老一小正玩得恰在兴头上,被素昔这么一说,全都面露不舍。芽芽乖巧,从不让素昔为难,老太太就先开了口:“今晚就在这住吧,让芽芽陪陪我,好不好?”

好不好。三个字带着本能的祈求,那种小心翼翼的眷恋精准地击中素昔心头的那块软肉。她本能一怔,却让老太太误以为她是默许了。

“好好好!今晚就住在太奶奶家,你陪太奶奶住,好不好?”

芽芽不过四岁孩童,突逢大变让这个他本能的比其他孩子更乖巧懂事。从到了素昔家里之后,他便坚持自己一个人可以睡觉,不需要素昔妈妈陪伴。

但即便内心再强大,也是个孩子。他也渴望入睡时身侧有人陪伴。

听到了老太太的话,惊喜骤然绽在脸上,芽芽带着征求的意味小心翼翼看向素昔。

而尴尬的素昔,本能地转头,看向了沈霁瑜。

“好,就这么定了。”沈霁瑜温和一笑,没有任何异样。可轻飘飘落在素昔耳中,四肢百骸都过了电,轰然间把她的理智碾成了碎片。

素昔在老太太慈祥的注视下跟着沈霁瑜进了他的房间,偶然间回头与一旁看热闹的孔梦莹视线相对,孔梦莹一个wink,没有过多的言语。

但以姜素昔多年来对她的了解,一定是“上!加油,拿下他!”的意思。

没来由的,素昔嗅到了送“女儿”接客的妈妈桑的味道。孔妈妈,还真是挺敬业。

“那个……我睡……”素昔指着贵妃榻还没把话说完,沈霁瑜突然扯开领口的第一颗扣子,俯身凑来,神色慵懒,眼里却带着好奇,像是在探究什么,绝不肯给素昔的眼神避让的机会。

“你睡哪儿?”声线低沉嘶哑,吐息间带着让人浑身酥麻的气息。

“你想说你睡贵妃榻?怕什么,怕你自己把持不住?”沈霁瑜说得很慢,像一把钝刀子摩挲在素昔已然绷紧的神经上。氤氲酒气与他缱绻的声调融合交织,给足了姜素昔在脑海里营造出画面感的时间。

素昔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连耳根长颈都跟着泛起微红。她本能地伸手去推沈霁瑜,一双手悬着实在没找好在哪着力。碰到哪,都足够让姜素昔血脉偾张。

素昔垂眸想避开他的逼视,可甫一低敛眉目,正对上的,是微敞领口内,若隐若现的锁骨。那一刻,她甚至忘了呼吸。

可就在暧昧的气息弥漫开,笼罩着两个年轻的灵魂的时候。素昔的目光顺着那凌厉的锁骨探去,如被一盆冰水当头泼下,素昔看到了沈霁瑜锁骨处赫然的伤口。

确切的说,是齿痕。

薄薄的结痂,暗红的血肉,整整齐齐的齿痕。

“你喝多了,难受吧?早点休息。”素昔突然开口,眼中充满了坚定。

暧昧的气氛在话音落下的时候逐渐降温,慢慢的恢复冰点。沈霁瑜起身,留给素昔一个背影。

“你还会关心别人难不难受?”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背影显得那么孤寂落寞,声音里是一贯开朗磊落的沈霁瑜不曾有过的苦涩与戏谑,“我以为你没有心呢。”

“……”姜素昔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沈霁瑜和以往大不相同。

素昔躲进浴室,滚烫的热水顺着素昔有致的曲线滑落,渐渐地,也冲淡了她萦绕心头的丝缕烦躁。等素昔出来的时候,沈霁瑜已经改好了薄被躺在了贵妃榻上。暖色的夜灯柔和地勾勒出他的侧脸,他闭着眼,呼吸轻微。

看似是睡了,可素昔知道,他一定是在装睡。只是不给素昔制造尴尬罢了。

素昔蹑手蹑脚地趟在了他的床上,关上夜灯,黑暗如有形般瞬间侵吞了整个房间。黑暗带来恐惧,同样也给思考留下足够的空间。

沈霁瑜落寞的背影一遍又一遍地逡巡在姜素昔的脑海里。她轻轻转头,想要看向贵妃榻上的男人,可什么都看不到。那道颀长的身影已然沉默地融入了黑暗之中,没有一丝声响,没有一点痕迹,仿佛不存在。

可又真真实实的,就在那里。

他睡着了么?他在想什么?

那枚暗红的齿痕一如烙印在素昔的脑海里,她拼命想要忘记,可偏偏挥之不去。

那是谁留在他身体上的痴缠印记?

就在刚刚,他们鼻息相交,两颗心贴得足够近。滚烫的呼吸撩拨着素昔十几年来的渴望,可……可姜素昔实在迈不过这个坎。

素昔感觉头昏脑涨,她轻咬舌尖,轻微的刺痛与血液的甜腥可以让人短暂地恢复理智。

她开始分析起这让人迷惑的一切来。

这场协议婚约,是她裹挟着酒劲威逼来的。记忆影影绰绰,有许多断点。及至今日,沈霁瑜忽远忽近的态度,带着钩子的语气,落寞的背影……都让素昔无法确定,他们之间只是一场纯粹的合作,还是夹杂着复杂的人类情感。

如果沈霁瑜是无心的,他们完全可以在领证之后再无交集。可倘若沈霁瑜对她,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念想,那这十几年的痴等是为什么,他颈处的吻痕又算什么?

空调的温度是最为舒适的23度,可被裹挟在黑暗当中,仍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凉。素昔冷静地叩问自己的内心,她发现嫉妒的情绪已然开始升腾,澎湃,无形却汹涌地摧毁着素昔的理智。

好在素昔还算清醒,也明白这与嫉妒本无半分瓜葛。她与沈霁瑜之间横亘着的到底是万水千山,还是一线姻缘,只在于两颗心是怎么想的。

最重要的,是他心中是否有她。

可如果没有呢?

如果沈霁瑜只是为了帮助芽芽落户,心却属于那枚吻痕的主人呢?她要放弃么?她要固执地守着十几年的痴恋和一本结婚证,还是遵从他的意愿,看到他幸福?

不过一天的光景,她经历了人生的乍起乍落。事业,虚名,感情……所有的事情都像是过山车一样。不,过山车尚有轨迹可循,可她的未来呢?和京剧,和沈霁瑜,和芽芽……都一如此刻的无尽黑暗,让她找不到方向。

昏沉沉的,素昔浅浅入睡。网络上的谩骂扭曲成了嘈杂的实质,沈霁瑜清冷地逼问着她有没有心,那枚吻痕被撕裂了,流淌着止不住的鲜血把素昔层层包围……这一切扰得她眉头紧锁,呼吸急促。她想要挣脱,却实在挣不脱……

呼吸越来越急促,想要呼喊求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良久,她被轻声唤醒。睁眼时房间的灯是开着的,两双眼睛正神色忧虑地看着姜素昔。

她放空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芽芽怎么跑到这个房间里来了?

——

“太奶奶的呼噜声像打雷一样响,”小孩子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还用稚嫩的奶音模仿了一下呼噜声,“我实在睡不着,所以来找爸爸妈妈了。”

素昔被芽芽的“呼噜声”逗笑了,也彻底清醒了,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嘘,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可以把太奶奶的呼噜声告诉别人,好不好?”

芽芽也不懂打呼噜有什么可保密的,但妈妈说的肯定对,于是乖乖点了头。

“妈妈,我能和你们一起睡么?爸爸为什么要睡在沙发上?”

芽芽认真询问,眨着一双大眼睛丝毫不给素昔躲避话题的机会。素昔尴尬到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可却想不出该怎么回答。

又一次,素昔本能地用眼神向沈霁瑜求援。

可这一次,沈霁瑜拒绝接收她的眼神。只是眼角挂着狡黠的笑意,不肯说一句话来帮忙。

小丫头,一有事就来求我,用完了就挥之即去,门都没有。

沈霁瑜袖手旁观,素昔恨得牙痒痒,却又没法子。

好在这时福至心灵:“爸爸刚刚起床上厕所了,回来时候怕打扰妈妈睡觉,所以躺在沙发上了。”

霁瑜与素昔幼时相识,且见过千百面的姜素昔,却不知道这个一根筋的丫头也学会扯谎了。而且,还扯得这么脸不红心不跳。

不过……沈霁瑜对于这个谎,还算满意,这个干巴巴的执拗丫头也开始有人情味了。

最重要的是,这丫头终于肯承认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了,哪怕只是为了安慰孩子。

接连几天的阴郁一扫而散,酒气也消匿大半,沈霁瑜突觉神清气爽,点头附和:“对,芽芽也是男子汉,也要学会守护妈妈。”

言罢,沈霁瑜把芽芽抱起放在了床上,“今晚和妈妈睡。”

小芽芽一双大眼睛写满好奇:“不是和爸爸妈妈一起睡么?”

沈霁瑜抱着双臂侧立床头,嘴角噙着并明晰的笑意,看向被窝里的姜素昔。

素昔尴尬到连脚趾都在紧绷,她猜到了,沈霁瑜是打定主意把选择权交给她了。

素昔沉默着,特地带着芽芽往床边又挪了一挪,没发一言,却给沈霁瑜留出了位置。

沈霁瑜轻哂,英隽的脸庞又挂上了和缓温暖的笑意,俯身把芽芽往自己这面挪了挪,而后顺势躺了下来。

“芽芽,往爸爸这面来,别挤到妈妈。”

姜素昔绷直身子平躺着,也不看向旁边的两个人,可倏然听到沈霁瑜自称“爸爸”,心头还是暖的。他转换角色,还挺快的。

夜灯柔和氤氲,勾勒着这个平静的夜晚。芽芽躺在沈霁瑜和素昔中间,左看看右看看,仍觉得哪里不对。

半晌,悄悄凑到沈霁瑜耳畔问道:“爸爸,你是大男子汉,要守护妈妈和我的,对吧?”

已然深夜,万籁俱寂。小孩子自以为压低了声音耳语,可屋子里的两个大人都听得真真切切。

沈霁瑜不明所以,挑眉点头。

芽芽突然起身,跌跌撞撞地从沈霁瑜的身上爬了过去,沈霁瑜心下一凛,怕孩子掉下床去,紧紧抱住了他。

“干什么?”匆忙间语气中带着责备意味。

小芽芽没见过沈霁瑜这么凶,倏然被吓到,瘪了嘴硬撑着,可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不明所以的素昔一下子就心软了,赶忙凑过去给他擦了眼角:“怎么了?和妈妈说。”

芽芽委屈巴巴地抽噎:“妈妈爱做噩梦,我想让爸爸抱着妈妈。这样妈妈就不害怕了。”

话一说完,满心的委屈也一股脑地涌上了心头。芽芽彻底憋不住,咧开嘴哭了起来。

从没有过照顾小孩经历的沈霁瑜,早就慌得手足无措了。如果成年人可以哭,估计他都要和芽芽来个二重奏了。可他只能坐在一旁干看着素昔把芽芽抱在怀里,一边帮他擦眼泪,一边轻柔抚着他的背,嘴里安慰道:“芽芽最乖了,不哭,妈妈知道,芽芽最懂事了。”愧疚感一点点充盈着沈霁瑜的胸腔,如鲠在喉。良久才伸出手揉了揉芽芽的脑袋:“是爸爸不好,爸爸太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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