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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周随看见周寻总算转醒,急切问道。
他点了下头,想要发出声音,却发现嗓子又干又疼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见人没事,周随又开始忍不住数落:“你怎么这样倔,哪怕随便寻个理由搪塞过去不就行了,你偏要和梁政清作对,为了保梁宣甚至自己被关进天牢,你知道天牢是什么地方吗?”
他还很认真的想了一下:“如果说从前不知道,那么现在便知道了。”
他吐字艰难而生涩,一个一个像是费尽力气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嘶哑难听。
周随递了一杯水给他:“你可知道自己身上到底有多少处伤,那郎中来检查时都觉得触目惊心。”
他只耸了耸肩,嘴唇被水浸润这才恢复一点该有的润泽。
“天子的囚牢,便是如此。进去了是怎样的一回事,不用亲眼见到都能想象到。”
周寻坐起身子,又很随意的往后一仰躺:“这回也算是开了一回眼界,平日里只听旁人道那天牢中种种如何,这几日去体验了一番,那种种酷刑都感受了,也算是长了见识。”
“对了,我此次突然被放出天牢,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因为三殿下吗?”
并没有出现应有的回应,周随接过他的水放回了原位。
榻上的人不再玩笑,收起了那一副插科打诨的模样:“锦书呢?”
说着他直接掀开锦衾急着下榻,差点儿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幸而周随扶住了他。
“你看着我,阿随,你告诉我锦书呢?你去备马车我这就要去宫中。”
可是单膝跪下的周随仍然只是扶着他的胳膊一动不动,视线都不敢同他对上。周寻捏着他胳膊的手很用力,掐得很疼,可他只是皱眉。
周寻知道这么轻易就出了天牢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这事一定和锦书脱不了关系,在看不见人的时候这种暗示和感觉越来越强烈。
怪他迟钝,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若是锦书知晓他出天牢回了府上定然是会守在自己身边等着自己醒来才放心的,可是这一次却是周随,并不见锦书的身影。问及锦书,周随目光躲闪闭口不答。
周寻一下子甩开了周随的手:“你不去,我这就去让人备马!”
周随展开双臂拦在人面前,垂下了眼:“阿寻,来不及了。”
“为什么?怎么会来不及?”
“你大概不知道,你已经昏睡了足足五日了,她们快马加鞭这会儿应该已经出了梁国了。”
周随看到周寻眼里的希冀和本该有的光亮一点点黯淡又逐渐消失,显出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来:“她去哪儿了?”
“程姑娘,去夷狄和亲了。”
待他说完,周寻想到了夷狄那个曾对以安有过好感的皇子,脑海中浮现出他月夜想要行不轨之事被他撞破的场景。
锦书怎么能去?不可能的。
“她不可能舍得抛下我一个人,远远地走了。我要去把她找回来,我要好好问问她,是她心甘情愿,还是有人逼她。”
“别去了。程姑娘是自愿的。若不是她的免死金牌和她自请和亲,你恐怕......”
这些说出来会有多伤人,对周寻会有如何莫大的打击,可是他总觉得作为当事人的他有足够的权利知道真相和事实的原委。他也迟早会知道,无需瞒着他。
“我这就进宫面圣。”他说着开始取来自己的衣裳兀自更衣,一边嘴里念念有词,看起来像痴傻了一般。
“别去,就当是我求你了。”周随对着他缓缓跪下来,“阿寻,我们可能早就该认命,不该妄想和天地和命运斗争。我们根本就不可能赢。”
这是第一次,周随没有想着帮他,没有站在他这一边,而是劝他“别去”。
“我走到今日,失去了所有,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便也只剩了一个她。什么都能委屈,也都可以屈就,唯独她不行。拿上我现在所有的,也要拼死试一试。”
周随想:或许他生来就是为了遇见这么一个人。光华夺目,指引他跟着他往正确的想走的路途走去,是早就注定好了的。
便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来:“阿寻,这可能是你最后的筹码了。”
他接过那东西,状似老虎模样的牌子,这会儿搁在他的手心逐渐升温,开始烙得发烫。
当时梁宣治水回来不过一月,梁政清将此物交给他保管。
没有人懂他的用意,是梁政清亲自告诉他:“我走到今日,早已经是一无所有的孤家寡人了。可能就剩下了这么个东西值得他们互相惦记,亲手足彼此残杀。我见不得那般场景了,我这个人越老越糊涂,他们都说我变得昏庸无道,是啊,我的确变成了一个越来越失败的君王。”
“只是还是不能让我的皇儿们也像我一样,其实我怕死,怕得不得了。我纵情声色,昏庸无道,将这些时日过成了这番不堪入目的模样,我只是怕到最后落得个无比凄惨可怜的下场,所以趁着为数不多的时间做了这些令人无法理解的事情。”
包括大臣以为的昏庸,只是他不想看到百姓再因为战火流离失所,之所以更愿意用大量的金银珠宝和条例约定去交换,是他更愿意息事宁人。
他也曾是向着理想和远大志向一去不复返的人物,将积弱的帝国扛在单薄的肩上,妄图以天纵的奇才挽救苍生的命运。
可是他其实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他做不到。
但仅仅因为他是百姓爱戴的君王,臣子敬佩的明君。他在累极的时候也没有权利,更不允许被说一句他做不到,没有相与之匹敌的治理家国的能力,只能强撑着一步步走下去,渐渐地一路强撑着走下去就成了孤家寡人,不允许喊出来一句累,不允许在这条路上停下来,只能拖着一身的疲惫迷茫而看不到光亮和希望的走下去。
他可以在累的时候歇息片刻,但仅仅是一刻喘息,就只能继续往前。
所以他逐渐掌权之后,便不想再听到任何他不愿意听到的话,忠言逆耳,可是他偏偏不听。
固执己见的将自己伪装扮演成一个昏庸无道的帝王,只需顾着自己纵情声色,不用再活在别人的眼底。因为这个积弱的国家,早就不是能靠他的一己之力扶持起来的。
他宁愿让自己成为一个本来就昏庸无能的君王觉得这个国家的衰败是顺势而亡,也不愿意拼尽全力最终只能看着这个国家一点点衰败下去被后人诟病他没有作为一个帝王的能力,挽救不了这个危亡的国家。
所以他将虎符的一半给了周寻让他代为保管:“他们将来势必会为此争夺,骨肉相残。你保管好它。程章没了,纵观朝堂之上我竟然无一可以相信的人,只有交到你手上。”
没想到如今,这东西给了他,竟是他拿来与之抗衡的唯一筹码。
宫中,周寻大逆不道,径直闯入了梁政清偏殿之中。
梁政清早就料到他会来,并没有让禁军拦住他。
“是你让锦书去和亲的?”
梁政清不答,这是他唯一一次语塞,锦书和亲,不能算是他的错一手促成,但是也算是间接害了这个姑娘。
“这朝堂,这天下,所有人都会记得程姑娘的好。”
下一刻,周寻竟然从袖中掏出一物抵在他咽喉前:“我不要天下人记得她的好。我只要她。你把锦书还给我。为什么一个国家的危亡要靠一个弱女子去承担,一一己之身和余生的自由换取一个朝代十几年的安宁。有人问过她的意见吗?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只是到了这种时候,觉得应该有个别样的方法,降低最小的伤亡不费一兵一组,便将她推了出去做挡箭牌。”
“这国,还有你这君难道不是更让人心寒吗?既然是这样的国家,我又何必为他卖命,做他的匍匐之臣,耗尽我自己的一生光景直至油尽灯枯。”
“周寻,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匕首尖更靠近一些:“我好得很,我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比现在更清醒。”
可是这僵持不过持续了那么一刻,暗处的一个侍卫便一下子蹿出用剑尖挑掉了周寻手中的匕首。
既然强来得不到任何的转圜余地了,周寻也没办法劝这个已然愚钝的君王清醒,就只能用真相来刺激他。
“王上知道,锦书是什么人吗?或许她是程大人的爱女,是被你风光册封的公主。但其实,她是你的女儿才对。”
“你......你说什么?”
“她是王上和贤妃娘娘的女儿,贤妃娘娘怕您不喜女儿,将她送养给了程大人。说起来,程家灭门,王上草草结案,并未给她伸冤,如今又将自己的亲女儿远嫁和亲保一时的安宁。”周寻摇摇头,“您当真好狠的心呐。”
他听完后,手抬起来,很急切地想要挥手唤人前来,但最后还是垂下去,只能用一只手撑着案几支撑自己大半个身子的重量。
“她是朕的女儿,是天家真正的女儿......”梁政清嘴里不住地念着这一句。
他以为牺牲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去和亲,但其实是他自己的亲生女儿。
虎符被周寻两手交叠着递到他面前,梁政清并不懂他的意思,周寻在他面前跪下来:“王上,召锦书回来吧,她自小流落在外,从未过过几天真正的公主日子,外界皆以为她是丧父丧母的落魄千金,实际上该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啊,怎么如今本该好好过快乐无忧的日子,却要受这样大的委屈呢?”
“微臣愿意带君去往边疆,决一死战。王上一味地忍让妥协,只会让他们更加猖狂,趁此机会最多是两败俱伤,可留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将来只会是更大的隐患。”
“也罢,也罢。”梁政清指骨轻轻叩击案几,发出一声声清脆声音来。
既然已经是被天下唾骂的失败君王了,何不任性这最后一次又有何妨。
“去吧,将除虎符外,带着朕宫中半数的御林军也一同去。”
周寻本是跪下跟着伏低身子的,这会儿猛地抬起头来看着他:“这......”
“我在宫中无妨,不会有什么危险,你将她好好地带回来。让我好好瞧一瞧。”
“是。”周寻磕了一个头领命谢恩,几乎是才出了宫中就备了马车往边疆赶去,日夜不停不眠不休,终究在她们马上入关拦住了马车的去路。
马车突然重重颠簸了一下,马车上的锦书被颠得身子不稳往前前倾了一下,还好有觉浅跟着她。
当时和亲,梁政清唯一仁慈的顾念到她孤身一人故而让她带着一人随嫁,她想着自己和觉浅这么久以来相依为命。留下她一个人在宫中没有人庇佑,只怕她这天真的性子会受了欺负也不放心。
这一下在马车上险些跌一跤也是亏得觉浅扶了她,
她正想掀开车帷问问发生了何事,已经有一人先一步掀开了车帷对她伸出手:“我的公主,我来接你回家了。”
锦书看着人,笑开来:“我是不是又做梦了呀。”
周寻就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傻姑娘,这不是梦。”
然后她一下子扑了过去,丝毫不再顾忌什么所谓周全的礼数,也不在乎是否有旁人看着,她只知道那个人来接自己了,不远万里,跋山涉水,他终于是来了。
而后周寻两手从她纤细的腰肢抱过去将人抱下了马车。
他微微用了力在她前额弹了一下:“再有这么一次不经允许就走得远远地,就再也不原谅你了。”
可是满足的将姑娘拥入怀中的那一刻他又不免让步:那也没关系,反正他会将她找回来。
直到这一刻,二人身子紧紧贴着触碰着,周寻才感觉到了他终于将她找回来的真实感。这一路风尘仆仆,在没见到她时俱是提心吊胆忧心不已,见到她,一颗躁动不已的心才变得安定。
觉浅这时候也看见跟着周寻一同而来的周随,自以为掩饰得极好的慢慢朝着周随挪动身子站到他身侧:“你也是跟着你家公子一同来的吗?”
“嗯。”周随看似在看着周寻和锦书二人,实则目光一直在觉浅身上流连:她好像瘦了一点,小脸上没有圆润的感觉了,下巴变得更尖了一点,也没有以前那么爱笑。
才想着,觉浅对着他笑了:“小姐能见到公子真好。就和我见到阿随一样开心。”
和锦书日日一口一个“阿寻哥哥”将周寻挂在嘴边不同。
觉浅从来不唤“哥哥”二字,虽然周随的确比她年岁长,得她一句哥哥也是不过分的。
可周随在这种情况下听了觉浅这么一句话,反而变得有些拘束起来。
其实他也想说一句,能再见到她可真好啊。
周寻同锦书说了自己的来意,本想着让周随带着人先回陨都去,因为这一场仗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从前的他还可以亲自上战场厮杀,可是如今他废了一只手,最多只能起到排兵布阵的作用。但胜算,其实双方各占一半,并不乐观。
好不容易连哄带骗的让周随带着人先离开,没等到细细谋划,夷狄反而先进军。
军中被夷狄突袭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才发现军中竟然不知何时混进了一个奸细,告知了夷狄进攻的具体时日。
夷狄表面上应下来,可是却突然侵袭弄得军中上下人心惶惶。
迫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迎战。
战旗招摇,将士举着的旗子随风猎猎作响,周寻一身素简得衣服,清逸无双。
他是军师,军中自有将领可冲锋陷阵,用不着他。
尽管已经算是如此降低存在感了,对面的将领还是瞧出来这敌方军师怎么如此眼熟。
未开战叫阵前,他终于想起来这是何许人也:不是当初大将军一手提拔的副将军吗?
那时候他被他强压一头,让他成了副将风光无二,自己却只能在他手下当一个军中小头目。
后来夷狄梁国一战,这人销声匿迹,夷狄惨败,休养生息割赔城池才勉强又恢复成今日能与之匹敌的样子。
但尽管极力掩埋,还是泄露出夷狄之所以大败皆是拜此人叛变所赐,因为他便是梁国派来的奸细。常将军不堪因为自己的过失害得夷狄如此,自请退位。
他付出了那么多努力,才得以成了今天的新主将。
现在看着那人白衣猎猎不染世俗的佳公子模样,还在梁国的阵营中,只怕更是直接坐实了这叛国谣言。
他举起手中的刀,倒是直接略过梁国主将直指周寻:“好久不见啊。”
周寻听到,抬了抬眼,从步辇上施施然走下来:“好久不见。”
可见,周寻是记得他的。
“先前还以为梁国派来了怎样了不得的人物,没想到是曾做过奸细的你。本来打算放梁国一马,瞧见你,我突然改变主意了。”他收回刀,指尖在刀刃一边细细抚过。
“夷狄违反承诺在先,破坏了盟约在先,而今还突袭开战,难道不比奸细更卑劣吗?”周寻丝毫没有在他面前被拆穿奸细身份的不堪和慌乱,从从容容的应对。
“这世上有个词叫兵不厌诈,公子应该比我更清楚。再者,公子曾在我军中做过奸细,我们这如今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好。”周寻话音轻飘飘的落下。
随着话音飘落下的却是破风而来的敌将的刀,直指着周寻而来,他就站在那里定住了一般不惧不躲。
旁边的将领急了,直接出手替他用剑挡下了一击。
方才不过是试探而已,趁着这会儿二人缠斗,夷狄的将领脑海中回想到了他凑近看见的周寻的手。
俨然就是重伤的模样,仅凭现在的他,恐怕一个普通将士应对起来都足够费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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