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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都没能看清是怎么回事,只在蜡烛袅袅的白烟里,看见那身影矫捷如猴,踏着桌子直接扑向那两人脖子,从其中一个的脖子转到另一人的脖子,便听得两声闷哼。他自己也不敢怠慢,以几乎相同的动作窜上左边那汉子的肩膀,将手里的弓弦狠狠缠上那人的脖颈……

那晚也是他第一次杀人,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去,到后来几乎用弓弦生生将那人的脖子整个切断!

是那小子冷冷按住他手腕,说:“够了,已死透了。赶紧脱身!”

他便于那夜认识了大人。可是大人那时也不过是十一岁的孩子。大人甚至都没告诉他身份,只说是路见不平,碰巧看见他那同伙图谋不轨的模样。

他是后来才知道,大人那时还只是皇上身边品级很低的小内监,到大宁来是为了替皇上探听宁王在本地是否安分。

皇上和大人的怀疑都没错,宁王本不安分。

后来的两年内,他成为宁王最为倚重的杀手,替宁王除掉了不少敌人。比如那些敢于在皇上面前打宁王小报告的地方官员……

后来在大人集证之下,皇上撤掉宁王领防驻地的兵权,将宁王藩国内迁至南昌……朝廷追究宁王,又碍着宁王本为皇室血脉,于是便只归责为手下的教唆。宁王府一干手下全都因此落罪。

他也难逃,一并被定了死罪,绑赴法场。

那天,他实则已在法场,刽子手朝天向大片刀喷了一碗酒溅了他一身。他知道死亡已到眼前。却猛然听得“刀下留人”,仰头看去,众人一分,那个尖帽白靴的少年依旧骑着他毫不起眼的小毛驴,嘚嘚而来。

大人亲自将他扶起,彼时十三岁的少年便昂然指斥监斩官,轻柔却森冷地说:“他的命,咱家自当亲向万岁保奏,还轮不到你来决定!”

大人亲自将他扶上毛驴,昂然环望一众不忿的官员,淡然说:“人,咱家是非要带走不可。众位大人若不乐意,那就将咱家一并斩了吧!”

小小年纪,竟震慑全场,全场不下千人,无人再敢阻拦。

从此他就留在大人身边,陪着大人从小小内监一路走到御马监掌印太监高位,再到如今……他的命、他的荣光、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大人给的,他便也自然将自己的一切也都毫无保留地献给大人。

他以为,这会是一辈子。

藏花的泣声在这夜色里格外哀婉动人,纵是石头怕也化了。

可惜司夜染却只淡淡掠了掠眉:“你既记得从前事就好。你我初遇,便是因宁王事起。朝廷将宁王内迁至南昌,老宁王幸得寿终正寝。不过到了今代宁王,却又不安生了。”

“花,你最了解宁王府。你便走一趟吧,去南昌,好好儿地替本官,替朝廷,看稳了宁王府。但凡又半点动静,都要飞报来知。”

南昌!藏花心底咯噔一声。

南昌与京师远隔千山万水,大人又分明没有说清楚究竟是要他去多久……他这若是一走,就要与大人远隔关山,更不知相逢何期了么?

“大人!”藏花匍匐在地,声泪俱下:“小的宁愿大人杀了小的,也不愿这般离开大人!”

“你说什么呢。”司夜染偏头而睨:“这是朝廷的差事,几时轮到你我说个不字?再说,你觉得这灵济宫上下,我还能找出另外一个人比你更适合去宁王府的人么?”

司夜染说完便转身,一甩披风抬步就走。

“准备一下吧。两日后,我亲自替你饯行。”

这样浓黑的夜色,伴随纯黑的披风,裹住司夜染满身。

他独自一人沿着长长的宫墙夹道,踽踽无声地走。

藏花的哭声还在他耳边萦回,这些年来藏花替他杀过的人,一个又一个血淋淋地浮现在眼前。

对于那些敢挡他的道、想要加害他的人,藏花从来毫不留情。藏花一双手上染满的鲜血,都是为了他。

可是他不能停下自己的脚步,更不能改变已经选定的方向。

大约走到了“水镜台”左近,正在这时,暗夜里一抹鬼鬼祟祟的身影欺入他视野。

他一怔,沉声喝:“谁?”

那抹窈窕身影一窒,全身缩紧片刻,才耸起肩胛向他转过身来。

幸那门内透出微弱灯光来,影绰绰笼住那人面颊。

正是兰芽。

她今晚总归睡不着,一闭眼就都是冯谷的死状,她索性起身掂着腰牌出门,想要先试试这腰牌究竟管不管用。

入夜掌灯后,灵济宫内各个院子都要下钥落锁,不准再随便走动了。她仗着腰牌绕了一圈儿,路上遇见巡夜的侍卫,看了她的腰牌后竟都恭恭敬敬让她走了。

她实在高兴。

心下一高兴,便想找人喝酒。也好聊聊虎子的事。

自是不能去找虎子本人。他自己既然还没想说,那她就得继续装作还不知道。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找陈桐倚。

秦直碧太聪明,她怕她一旦喝酒说起来,没三言两语就被秦直碧给猜着了;相比较,还是一向乐天的陈桐倚保准些。

可是她刚踏上“水镜台”的门阶,就被夜色里那森凉入骨的声音叫住了。

她登时只觉头皮发麻,真有些后悔自己今晚的得意忘形,如果不来水镜台就不会又撞上这个阎王……可是事已至此,她只能麻木转身,恭谨施礼:“大人,是小的。”

兰芽被叫住前后的反应,全都落进司夜染眼底。

他微微仰头,眯眼打量着她。

她之前像个猴儿,喜滋滋地蹦上门阶去,现在倒像是根儿被霜打了的茄子。

司夜染一声轻嗤:“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水镜台来干什么?”

他状似无意地转了转指上一枚玉环,“你要去,也该去找秦直碧或者虎子,你倒跑这水镜台来做什么!”

兰芽见隐瞒不过,便垂首答:“小的是想找陈桐倚喝杯酒。”

“大半夜的,你,喝酒?”

兰芽知道他是说什么呢,便压低声音说:“……他们,又不知我是女儿身。”

兰芽心说:只有你自己知道罢了!

司夜染良久无声,半晌却寒凉地“嗤”了一声:“为什么今晚想喝酒?”

兰芽忖了忖,不知藏花那边将冯谷的事跟他说了没,她倒不好先说,便说:“……是因为得了腰牌,心里欢喜。”

司夜染挑眉:“哦?竟然那般喜欢那块腰牌?”

兰芽悄然抬头,在幽幽灯影里,由衷地向他展颜一笑:“是,非常喜欢!谢过大人!”

“嘁……”司夜染长长地嗤了声。

该说的都说完了,兰芽便再一施礼:“大人,可否允小的进去了?小的保证,这次不会造次,就真的只是跟陈桐倚他们喝一杯。喝完了,小的就乖乖回听兰轩去。”

说到这个地步,总差不多了吧?

兰芽觑着司夜染的反应,却见他分明也没什么想说的了,却还是立在原地,没有离开的意思。

兰芽的心便是一沉。看样子他还是不打算允许她去喝酒了……她忍住叹息,只好说:“大人的意思,小的知错了。这大半夜的私出听兰轩已是罪过,就更不该还去找人喝酒……小的不知天高地厚,大人宽宥。小的,告退。”

兰芽躬身施礼,准备等他允了之后,扭身便走。却没想到他只轻嗤了声,道:“我又没说不让你喝酒~”

兰芽抬眸:“大人允了?”便又忍不住笑起来,指着门内:“那小的进去了,谢谢大人!”

她刚想欢跳过去,司夜染却又冷冷一声:“站住。”

然后,就又什么都不说了。

兰芽彻底懵了,心说这位有病么?

敌不动,我亦不动。兰芽在沉默间用力思忖,渐渐捋出一点头绪来——不过这点头绪,却活生生把她肝儿都吓颤了。

看她明明有话想说,却忍着不肯说的模样,司夜染轻哼一声:“说来听听。”

兰芽蹙眉:“小的,不敢。”

“我叫你说,你就说!这次,不管你说什么,本官不罚你了便是。”

兰芽情知躲不过,只能磨磨蹭蹭说:“……大人既允小的喝酒,却又拦着不准进水镜台去——难不成是说,大人的意思是,小的可以喝酒,却不可以是跟水镜台内的陈桐倚等人?大人是要小的另外找人去?”

“嗯。”他只清淡应了。

兰芽有些棘手:“好吧,那小的去找虎子或者秦公子。再不行,就把双宝或者三阳给拎起来。”

“蠢不可及!”

他也不知怎地,竟似恼了。一甩袖子,抬步就走!

他这又是要怎样!

兰芽扎撒着手,瞪着他背影,满心的狐疑。

司夜染走得远了,整个黑袍身影都融入了夜色里去。就在渐

渐看不见了的时候,忽地从浓黑彼端冷冷道:“还不跟上来?”

兰芽只得认命,手脚冰凉地跟上去。他也并不停步等她,依旧保持原来步速。

这么黑的夜,前头又是比鬼还可怕的人……兰芽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家人的骸骨之上,越走越觉得冷。

终于前方漏出一片光明来。

她回神望去,原来是到了司夜染的卧处,观鱼台。

他裹着黑袍,正立在门阶上的光晕里,无声冷寂地打量着她。

她只好悄然提一口气,将记忆都暂时推远,尝试着向他勾起唇角:“大人请入内安歇吧。小的送大人到这里,就告辞了。”

司夜染忍住一把掐死她的冲动,深吸口气沉声道:“进来!”

说罢他径自抬步进门,不再看兰芽。

兰芽这才彻底傻了。

原来前边他的意思是,允许她喝酒,但是不准跟陈桐倚喝——但是可以跟他喝?

候在门口的初礼看不下去了,赶紧朝兰芽一招手:“快进来吧。难道还要大人三催四请?”

司夜染早走得没了影儿,兰芽跟着初礼一壁走一壁低声嘟哝:“礼公公,大人这是何意?”

初礼举袖悄悄打了个呵欠:“对不住了公子,大人心思只得公子自己去揣摩,小的可不敢妄言。”

进了房去,初义等几个小内监已手脚麻利地将一壶酒两只杯,并几碟下酒小菜摆上了桌。

初礼安顿兰芽坐下,便带着那几个告退而去。初礼还特地将门儿都给带上了。门枢旋转,嘎吱一声,让兰芽就更是坐不稳当。

房间里空荡荡的,就她一人儿。她不确定司夜染在不在,也不确定司夜染的意思是不是其实是想让她自己一个人儿喝。

其实就算真的要她一个人儿喝,其实也无妨。

她便擎起酒壶,给自己倒上一杯。伸筷子尝尝碟子里的小菜,俱都精致典雅,入口清香疏淡,极是可口。

司夜染从屏风后面转出,瞧见的正是兰芽这自得其乐的一幕。

他轻咳了一声。

兰芽吓了一大跳,一颗莲子好悬卡了嗓子,她起身一边施礼,一边惊天动地地咳嗽。

司夜染忍不住轻轻白了她一眼,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他换过了衣裳,褪去了之前那件仿若夜色染就的乌黑大披风,此时换上了一件鸭卵青的儒衫,倒似和蔼了些。

看兰芽还站着,他微微颔首:“坐下吧。是让你来喝酒,又不是罚你的站。”

兰芽坐下,掩住心慌,问:“敢问大人,此为何意?”

司夜染瞟了她一眼:“酒里就算有毒,你方才也都喝过了,现在问已是晚了。”

兰芽轻叹:“小的不是怀疑大人在酒里下了毒。小的只是不明白,大人为何要与小的一同喝酒?”

司夜染自己抓过酒壶,姿态曼妙地将自己的酒杯满上,这才抬眼望她:“你想喝酒,我也正想喝两杯,如此而已。”

扯蛋!

兰芽悄然握紧手指:“或者大人的意思是,虽然给了小的腰牌,却仍不希望小的随意进出水镜台等处,是不希望小的与他们几个私下往来?”

司夜染轻哼:“岳兰芽,你未免太高抬你自己!你当我怕你?就算你们几个小东西私下往来,就凭你们几个,还能闹出点什么动静来!”

兰芽顿感黯然。

是啊,现在就凭她和虎子、秦直碧几个,自己保命尚且艰难,不得不在这阎王面前奴颜婢膝……

她深深垂首,司夜染却抓过她面前酒杯,替她满上。冷冷下令:“喝酒!”

兰芽仰头都喝了,那酒水像一线火,***辣地滑过咽喉去。

喝完了辣得舌头都快掉了,也顾不得仪态,伸手抓过碟子里的小菜就往嘴里塞。

司夜染冷冷看着,轻耸肩胛:“笨蛋。这是关外烈酒,不是你小时候在家里偷喝过的清淡米酒可比。还敢这么一口就吞了!”

兰芽掏心掏肺地咳,悄然横了横他。

他也不看她,径自擎着杯,姿态优雅地浅啜。

听着她咳得差不多了,才说:“我给你这腰牌,是让你替我办事,却不是让你给我惹事的!今日还不到你养伤一个月出关的日子,你大半夜的就跑去找陈桐倚喝酒,你果真是想不想活了!”

兰芽抿抿嘴:“可是小的分明都恢复好了。否则,也不会莽撞出门。”

“哦?”他森然望来:“你是说,你想让陈桐倚他们都知道,你身强体壮,受了宫刑不到一个月就已经满地飞奔,外兼大口喝酒了?!”

兰芽咬住唇:“小的根基,的确是好些的。”

“咚”!

司夜染猛地一墩酒杯,杯子里的酒水泼溅出来,打湿了桌面。

<兰芽吓得一激灵。

司夜染却依旧慵懒地睨着她:“那我来告诉你,宫刑应该多久才好:三个月。”

三个月?兰芽心下一跳。

“别人受宫刑,三个月才能好全;我对外说你一个月养好,已属奇迹。归结原因我可以说是给你用了别人用不起的贵重药材——可是你自己若是一个月都没到,便出来这样四处张扬,你倒是想将本官的话置于何地!”

兰芽心说:他们是男的,我是女的,所以不一样……

却也只得忍住,起身双膝下跪:“小的知错了。大人责罚吧。”

“认罚?”

司夜染挑了挑眉尖锐,伸指一指桌上的那壶酒:“……被你坏了兴致,本官不想喝了。那你就独个儿把这一壶酒都喝了吧。”

“涓滴,不准剩。”

喝酒喝,谁怕谁!

兰芽索性将整壶酒都抓过来,也不管还会不会辣着,张口便都向嘴里倒。

此酒太烈,渐渐汇成一个旋转的涡流,她只觉周身旋转再旋转,都被那涡流席卷而入……

当啷一声,酒壶坠地,兰芽醉倒在桌上。

嘴里还在咕哝:“……我总归,不会输给你。喝就喝……好酒,再——来。”

桌子对面,司夜染用指尖撑起眉头,唇角微提。

“大人,该起身了。”

兰芽在睡梦中中颠荡了一下,心说,怎么还梦见初礼的声音了?还什么大人,跟她何干!

“嗯,你先下去吧。”耳畔一线嗓音慵懒妖冶。

兰芽一个激灵,猛然睁开眼睛,循声望去——

【稍后还有九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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