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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上了局长,配备了枪支,穿上制服,成天身边有人拥簇着,一声一声局长叫着;睁开眼睛,全是笑脸,世德觉得展样,比早先在上海办报馆时当主编风光多了。身在江湖闯荡日久,社会上治安的那点事,在世德眼里洞若观火,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及时察明,随后分派手下的人,三下五除二搞定。手下的人见局长断事英明,便不敢在他面前耍滑头,都规规矩矩地干事。世德平日就爱交结,为人又豪爽大方,讲究个江湖义气,眼下又是局长,很快就有了人缘,局里人都爱围着他转。与此同时,街上有关他的传言也多了起来,而且越传越邪乎:有人说,世德在日本人的监狱里,就加入了公产党,是公产党的地下人员营救,才越狱逃走,以后就做了地下党;也有人说,世德在上海时,曾救过公产党的要员,那公产党的要员为报答他,才让他回来当了公安局长。其实,这会儿世德还不是党员,是张还河让恒荣捎话给他,劝他积极向党组织靠拢,世德才动了入党的念头,可自己又把握不准,就去找大哥世义商量。世义说,你现在给公产党干活儿,不加入公产党,就老也进不了核心阶层。这样,世德和小柳红才写了入党申请书。好在二人都是地方大员,又有张还河关照,很快就入了党。
司法机关建立后,律师业很快就恢复了。大哥世义又回到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公安局是自己的兄弟当局长,法院是自己的弟妹当院长,世义的律师事务所,就忙得不可开交,凡是知道些底细的当事人,哪肯放过这种关系?太忙了,一些小打小闹的案件,世义干脆就给推掉了,后来实在忙不开了,世德就想出了办法,接了案子,自己并不亲自去办,直接卖给别的律师,只从中拿些好处。
让世德心烦的,只有一点,就是早先结交的那帮狐朋狗友,大多是街上的混混,听说世德当了公安局长,便腰杆子也硬了起来。从前日本人在这里时,这些人见了警察,就像夹尾巴狗一样躲避起来,现在可好,见了警察,却变成了摇尾巴狗,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偶尔犯了事,给警察带进派出所,不但不怕,反倒趾高气扬地问警察,“知道我哥是谁吗?”说着,不待警察问他,便早早报出世德的大号。派出所警察打电话给世德,世德重义气,也只好认帐。好在这帮二流子,也没干什么大事,只是流氓滋事一类,罪不及刑,只好训斥一通,放人了事。日子一长,社会上就有了风声,传到小柳红耳朵里,便替世德担心。
小柳红现在也忙,法院院长不能亲自审察案情,终究不是长久的事;先前在上海,代替世德当了几天报馆总编辑,好歹那会儿身边有识字的丫鬟给他读报,报馆的事也不多,勉强能应付过去;眼下是法院的院长,大事小情的,不断有人来请示汇报,不停地有人送文件让你批示,院长又没有配备秘书,小柳红就有些吃不消了。她必须得学习识字了。首先,她要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因为每天她都要多次在各种文件上,签写自己的名字;她让世德教他,可世德缺乏耐心,伤害了小柳红的自尊,小柳红就找恒安教她。恒安极有耐心,手把手教她学字儿,只一天功夫,小柳红就能熟练地书写自己的名字了。以后每天让恒安教她几个字,过了半年,眼前常用的字儿,差不多就学会了。虽说书写起来,别别扭扭地不顺畅,字也写得不漂亮,可这几个字儿,现在在法院,却是最金贵的。她和世德各司其职,只在每天晚上回家,两人才能碰上面。小柳红忙于识字,对世德的事,过问得就少了,直到听到社会上流传出对世德不好的传言,才在一天晚上,叮嘱世德说,“你趁早和那帮狐朋狗友离远一点,他们早晚会害了你。”
“知道,知道。”世德应声道,“天天正事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理他们。”
“那些人惹了事,你也别护着,狠狠整他一下,他们就不敢再胡闹了。”
“早先都是好朋友,又没犯什么大事,哪里好意思下狠手?”
“你可怜他们,他们却不可怜你,”小柳红气哼哼说道,“乌合之众,酒肉朋友,都是这个德行。”说完,又独自学习识字了,不再理会世德。
世德眼下完全沉迷于行使权力的享受,根本不去在意小柳红警告。从前走江湖时,世德曾做过很多生意,每回最初的几天,他都很迷恋,只是日子一长,就产生了职业审美疲劳,慢慢的就疏懒起来,再后来干脆扔下生意,跑到街上去玩耍,搞得没有一样生意,能红火下去。不知是年龄的增长,人变得稳沉了;还是对行使权力的享受,让他对权力产生了迷恋,总之,对眼下的工作,世德真的着迷得不行,每天起早贪黑,忙得充实且快乐。
小柳红也是这样。虽说这里刚刚结束了日本人的殖民统治,百废待兴,政权也刚刚建立,中央政府的权力,还没触摸到这里,眼下还没有法定的货币呢,市民们只好进行现货贸易;连政府的工作人员,也不能正常发放薪水,每月只能从当局领取一定数量的高粱米,充当薪水。按照职员务级别,世德和小柳红,每月都能领到二百斤脱皮高粱米。这种谷物多是边外那边运来的,很难煮烂,做出米饭,像蒸熟的鲭鱼子;吃到胃里,也不好消化。本地人吃不习惯。世德二人刚有些犯愁,就有机关的职员;极长眼色,帮着世德,把高粱米拿去换成了雪白的大米和白面;那时城里还没有自来水,吃水得到城中不多的几口水井里挑水,世德自己都没留意到,只是觉得自家的水缸里,水总是满的;家里的饭菜,也常常有人借口来串门,顺便给送来;无论什么东西,世德只要想到了,便会有人帮着做到。从前在上海时,家里雇了不少仆人,仆人当中,也有懒馋奸滑的,使奸偷懒,是常有的事,往往惹得世德不高兴,粗着嗓子喝斥他们;现在家里没有仆人,他和小柳红都成了人民的公仆,家中反倒像有了无数的仆人,令世德很是受用。
世德夫妻太忙,去世义那里看望哥嫂的次数也少了。靠近年根儿,大嫂来看望他们,顺便带来一篮子馒头。大嫂好手艺,馒头蒸得又大又白又煊又有嚼头儿。
“你哥在家不放心,让我来看看你们。”坐到炕上,大嫂笑着对小柳红说,“知道你们都革命了,家里也不摆供了,我也没给你们的馒头插枣印花,就当干粮吃吧。”
别看小柳红上班时肃眉冷眼的,见了大嫂,却不敢这样,放开笑脸,说了些客套话,拿出一个馒头,掰下一块给世德,自己也掰下一块,咬了一口,夸赞道,“大嫂的手艺,真是没比的,要是到街上开个馒头铺,保准全城的人,都来买你的馒头。”
“那还不得把我累死呀。”大嫂笑着说。
“家里挺好的?”世德边嚼馒头,边问道。
“好什么呀!”大嫂叹气道,“他们爷儿俩,天天叽叽咕咕的,烦死了。”
“为了什么?”小柳红问。
“咳,还不是为了恒富。”大嫂说,“恒富前些日子毕业了,看他哥哥姐姐都参了军,穿着军装展样儿,便也要找他二叔,帮着弄到部队里去……”
“咳,那还不简单,”世德说,“我带他去找张还河,一句话的事嘛。”
“谁说不是嘛,”大嫂生气地说,“可你哥不答应,你哥给恒富定了两条:一条是,要当兵,可以,但得当国民党的兵;第二条,不想当兵,也行,但不能离家,得留在爹妈身边,就近找个体面的工作,实在不行,就到他的律师事务所去帮忙。其实呀,你哥那点心思,我看得明镜儿似的,他就是想逼着恒富,到他的事务所里。”
世德听过,笑了笑说,“我哥也真是的,孩子要参军,我这边有现成的路子,他干嘛非逼孩子参国民党的军队呢?”
“你哥说啦,咱家的公产党够多了,三个孩子,两个参加了公产党。眼下国共两党虽说正在谈判,但谈拢谈不拢,还是两说的。一山不能容二虎,国共两党相争,那是迟早的事,谁能灭了谁,大家的心里也都没底,一旦国民党灭了公产党,咱一家子全是公产党,好日子可就过到了头;让恒安参加国民党,就是防着将来,公产党万一不行了那一天,咱也好有个依靠。”
“你别说,还是我哥看事看得远,”世德心里一凉,觉得近些日子,自己得意得有些忘形了。
小柳红忙说,“孩子不愿意的事,别硬拧着来,法院里现在正好空着一个编制,嫂子回去问问我哥和恒富,他要是乐意,就让他先到法院干干看吧。”
大嫂听了,笑着说,“到底是一家人向着一家人,我这就回去跟他们爷儿俩说说,让恒富到他婶子手下,我也放心。”
妯娌俩又说了些闲话,大嫂起身回去了。
送走大嫂,小柳红笑着对世德说,“大嫂这人,真是不一般,说话办事,一般的爷们儿都比不过。”
“这是怎么说的呢?”世德问。
“你想想吧,”小柳红说,“大嫂多暂不到咱这儿来,今天一来,就说起家里的烦心事,不是明摆着让咱们帮忙吗?”
世德寻思了一会儿,也恍然明白过来,冲着小柳红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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