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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开门!”门外传来一个男人气哼哼的吼声。

“我男人!”小柳红这才显出一些慌乱,从容不迫地从床上爬起,理了理被干哥哥弄乱的头发,跳下床去,强作镇静地问,“你不是说,晚上才回来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边说边要去开门。

干哥哥慌了神儿,一把拉住小柳红,惊瞪着眼睛,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哀求小柳红。小柳红也是一脸的惊恐,无奈地摇了摇头,俯在干哥哥的耳边嘱咐道,“你放温顺些,我男人虽脾气暴烈,却是吃软不吃硬的,你只要别和他耍横儿,他顶多暴打你一顿,并不会把你怎么样,到时候,你看我的口风行事……”小柳红原本想再嘱咐干哥哥几句,不料外面的敲门声,一声紧似一声,门板被踹得咣咣作响,小柳红只好赶快跑过去开门。干哥哥急得要藏起来,看了看床下,见没有空隙,只得呆坐在床边,惊瞪着一双被猎犬追赶的兔子眼,等待关键时刻的到来。

房门打开,一个莽汉堵在门口,门神似的怒目圆睁,破口骂道,“贱货,在屋里养野汉子啦?这么迟才来开门!”一句话没骂完,转眼看见床边坐着一个像正在触电似的秃顶男人,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把将小柳红推了个趔趄,饿虎扑食般,朝那男人扑了过去,抡起石磙子似的拳头,就要砸下。小柳红一看不妙,,及时跪倒在地,双手抱住丈夫的两腿,哭着求情道,“当家的,都是我不好,要打要杀,听我把话说完,再由你处分不迟。”床边的干哥哥见小柳红向他递了个眼色,也不犹豫,就势扑通跪倒在地。你还别说,这一招果然灵验,莽汉的拳头到底没抡下来,而是慢慢垂了下去,只是口里骂道,“不要脸的贱人,做出这种脏事,还有什么话好说?”

“当家的,想你来这里之前,也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到了这里,不料落魄到这等田地,每日里早出晚归地出苦力,挣得一点求生的小钱儿,为妻实在看不过眼,想帮帮你,一时糊涂,才动了这种念头。上午到街上,遇见了王先生,见王先生心地善良,是个好心人,又是政府的官员,愿意帮咱们……”

“什么?”听到这里,莽汉又暴怒起来,一把将跪在地上的男子揪起,破口大骂,“国难当头,全国上下同仇敌恺,前方将士正在浴血奋战,你这狗东西,身为国家公职人员,不但不能除暴安良,救济难民,反倒趁火打劫,糟蹋懦弱,干出这种猪狗不如的勾当,你与那日寇,有何两样!走!跟我到你们官府去,我倒要去问问你们的长官,你们到底是什么政府?”说着,就要拖起那男子出去。

那王先生这时像没了腿,拼死跪在地上不肯站起,只是嘴里连声哀求,“老弟息怒!老弟息怒!有事好商量,我真的错了,真的想帮你们呐。”

“帮我们?怎么帮?”莽汉问道。

王先生伸手到兜里摸了一会儿,掏出二十块大洋,“这些全给你。”

莽汉接过大洋,在手里掂了一下,估计不过二十来块,随手丢在地上,“你他娘子耍笑老子,是不?这几个钱,也想打发人?”

小柳红趁机哄着王先生,“王先生,我当家的早先在上海,可是清帮里有身份的人,这几个小钱,他是从来看不上眼的。”

“那我再加八十,凑足一百,行了吧?”王勋芳试探着问。

想到小柳红昨天嘱咐过,现在是非常时期,凡事不可做得太过,如果把他逼得太狠,弄出事来,反倒不好,便放缓了口气,喝斥道,“快点拿出来呀。”

“我身上再无分文,老弟信得过我,在这里等着,我回家里取来;信不过我,跟我一块回家取好了。”

小柳红及时扯了一下世德的后衣襟,世德明白她的意思,稍作犹豫,说道,“这次老便宜了你,再让我逮着,定要到你们官府讨个说法。起来,带我回家取钱去。”

王勋芳这才踏实下来,哆哆嗦嗦站起身来,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尘,带着世德二人出了门。从客店柜上走过时,店家望着世德走来,开口道,“甄先生,你的房钱再不交上,我要把床位租给别人了。”

“少不了你的钱!”世德嗡里嗡气哼了一句,跟着王勋芳出去了。

拐过两条街,一行人到了王家门前。王勋芳让世德二人,在离他家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独自一人回家了。一会儿功夫,又从家里出来,把八十块大洋交给世德,央求世德千万别把事弄到政府去,在得到小柳红的保证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那家旅馆不能再住了。”离开王家,小柳红和世德商量,“强龙难压地头蛇,好歹他是本地人,又在官场上混,一当他反过劲儿来,在背后使出黑手,咱可就栽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世德说,“不过,现在武汉的旅馆,望风涨价,我看咱倒不如租间房子,兴许能省些钱。”

“租间房子?”小柳红有些不以为然,“咱现在这点钱,住旅馆都住不上个像样的房间,到哪里去租间房子?”

“我倒不是说去租什么独门独院的体面房子,你忘了,在上海办报时,咱们隔壁那家房东,就是靠出租家的闲房过生活呢,杜研奇不就长期租她的房子住吗?这样的出租屋,住着又规矩,又省钱,比住旅馆强多了。”

经世德提醒,小柳红也想起来了,觉得这办法挺好。“只是这武汉,不一定有这样的地方。”小柳红说。

“咱先找找看,实在不行,再另想办法。”

二人商量了一下,就开始沿街寻找,直到下半晌,才在龟山巷找到一家出租屋,询了价钱,果真比旅馆便宜,一个月的租金,才五块大洋,房间也比鹦鹉街那边的旅馆宽敞多了,门上又不挂什么招牌,就跟一般人家一样。小柳红挺满意。二人又没有随身的行装,只简单收拾一下,就住下了。

兜里有了应急的钱,又找到了满意的住处,世德心里不再犯难。

到武汉后,小柳红水土不服,肚子一直不熨贴。前几日,一直忙着找小柳青,顾不上肚子,小柳红原本以为过几日,就能不治自愈,谁曾想,过了几天,不但没好,反倒有加重的趋势。可这时兜里的钱又花完了,店家天天催着房钱,就把看病的事耽搁了下来。只是今天做了一单,弄来了钱,又寻到可心的房子,小柳红才觉得,这几日闹肚子,已把她折腾得人瘦了一圈。“明天我陪你看看大夫吧。”晚上到街上吃了饭回来,见小柳红又要跑茅房,世德劝她说。

“也成。”小柳红扯下一块毛纸,不待折好,匆匆奔向茅房。过了一会儿,脸色蜡黄回到屋里。“我想去中药房看看,西医太贵了。早先在上海时,也有过这种时候,那会儿也有钱,迷信西医,去了,又是打针,又是吃药,折腾了几天,也没见强,后来又去济生堂大药房,只吃了一剂汤药,就好了。”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在老家时,我小时候一闹肚子,我妈就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大药丸子,那药丸子是拿蜡纸包的,我妈只在那上面,用指甲掐下米粒大小的一小块,放到碗里,拿开水一冲,就变成酱汤色的药汤了,吹凉了,让我喝下,虽说那药汤苦苦的,可只要喝下,保准立马药到病除。”

“那是什么刀圭神药?”小柳红问。

“你猜。”世德卖着关子。

“我哪里猜得到?”小柳红说,“我要是能猜得到,哪至于折腾成现在这样。”

“大烟膏!”

“大烟?”小柳红不信,“要真是那样,政府现在干嘛还要禁烟?干脆随便抽好啦。”

“谁说不是呢,我当时也纳闷,什么药,会这么神气,问我爹,我爹只是笑着说,‘上池神水、刀圭圣药’后来到一个朋友家里,把这事说了,我那朋友的父亲,才对我说出实情,说那药丸,就是大烟膏。”

“那你父母,为何不讲出实情?”小柳红问。

“后来我妈告诉我,说我爷爷,就是沾上了大烟,后来败了家,我爹妈怕我走了爷爷的老路,才不让我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怕我借着治病的由头,也染上那毛病。”

“那你就不怕我染上了它?”小柳红笑着说,“算了吧,我还是去药房吧,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病,去弄副汤药,吃好算啦。”

二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各自睡下。早晨醒来,小柳红空着肚子,和世德一同到了十字街的育生堂大药房。育生堂是江北数一数二的老字号,东家姓习,单名兴,自幼袭承家传,练就了一身本事,年长执业不辍,已过花甲之年,徒子徒孙满堂,药房上上下下的事务,都是井然有序,照说也不消老先生坐诊了,可老先生却是个闲不住的人,精力充沛,每日仍要坐堂问诊,开方配药,这就为老先生在江北一带,赢得了不错的声望。老先生身上唯一的一点儿小毛病,就是年轻时养成的好色的毛病,历久不衰,老且弥坚,常常利用询诊的机会,吃女患者的豆腐,时不时在江湖上弄出点花哨事来。

小柳红二人来得早,药房还没上人,店伙给老东家倒了茶,老先生半依在椅子上,手端杯托,正在诊床旁边小口品茶。见小柳红进来,放下茶杯,坐直了身子,习惯地从上到下,眼睛在小柳红身上划拉了一遍,见小柳红在诊床边的板凳上坐下,才开口问道,“夫人哪里不舒服?”

“我从上海来武汉,已经几天了,腹部也不痛疼,却是每每内急。原想是水土不服,过几天就好了,可眼瞅已过了一周多,不但不好,反倒有些厉害了。”说着,小柳红右手伸了过去,手腕放在桌上一个小枕头似的东西上。

伙计见老东家开始问诊,走过来将茶杯端走。老先生将四个手指压在小柳红手腕的静脉上,拇指叉在小柳红的腕下,眼睛在小柳红的脸上来回划拉着。小柳红本是场面上的人物,哪里会悚老先生的这种打量,大大方方端坐在老先生对面,稳重地拿眼看着老先生,十分配合老先生的望闻问切,不露一丝多余的风情。老先生已经明显衰老,眼角下垂,眼皮松驰,生出许多褶皱,目光却是犀利的,那是平日探寻患者病因时练就的。只是在目光中,隐约露出一些微妙的东西,小柳红一眼就能辨识得清。小柳红想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故意从眼神儿里,抛出一丝不易觉察的风情。果然没逃脱老先生的老眼,并且得到相应的回应;同时,小柳红感觉老先生压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这会儿像蚯蚓一样蠕动了几下。心里就对老先生有了大概的把握,便收起心思,又一本正经起来。

“夫人这些天里,饮食上可小心过吗?”老先生问。

“挺小心的,只吃些一般的饭菜,也没开过荤。”小柳红说。

“唔。”老先生思忖片刻,又问,“夜里没曾着过凉?”

“没有?”小柳红说,“乍来武汉,诸多不便,夜里常常是合衣而卧,该不会是着了凉。再说,要是着了凉,我能感觉到,腹部会痛的,可这回并没有腹痛。”

老先生又号了一会儿脉,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拱手似的将两手合抱,放到桌子上,看着小柳红说,“我观夫人五阳不旺,号脉时,明显觉察出夫人脾虚胃寒,身上阴气过重。这样吧,今天我先给夫人开副止泻的药,先把夫人内急的毛病给治了。可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夫人要想根治,三天后再来,我给夫人做一次妇科彻查,而后再对症下药,夫人意下如何?”

眼下囊中羞涩,非常时期,又不敢做大单赚钱,手头的钱,应付日常开销,已不宽余,一旦治起病来,不知又要破费多少。小柳红正要回拒,老先生似乎已看透她的心思,开口解除了她的忧心,“夫人不必担心治病的费用,老夫的育生堂,秉承祖训,从不开名贵的方子,只要药能对症,宁简勿滥,像今天给夫人开的止泻药,只五角钱足够了。可这只能是治标,不能保证治本,如不从根本上医治,好了这次,难保能治好下一次;要是治了本,那情况就不一样了,保你不会再犯,而费用也不至于太高,估计一两块大洋足够了。要是夫人手头紧的话,老夫也可为夫人义诊,免收分文,夫人看……”

“老人家真是杏林义士,小妇人即便再穷,哪至于枉了老人家的一片慈悲心怀,只是今天先把药带回去吃下,三天后再来请教老先生便是了。”

听小柳红这般说话,老先生自是得意,提笔给小柳红开了方子,使出了看家的本领,选用了店中最实用又便宜的几味药,交给柜上伙计配制,一结帐,果真没超过五角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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