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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要说起?来,徐师母在徐循受封庄妃的时候也能进宫了,只是那时候徐家正在风口浪尖上,徐师母为了避风头都没上北京,母女俩自从当年徐循北上前?匆匆一晤,到现在又是三四年没见了。徐师母也哭啊,就是哭得没徐循那么厉害,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对徐师母来说,徐循就是嫁给一般人,要是远一点,也极有可能三四年都没法回家的。

所以,她倒是比徐循恢复得快,和嬷嬷们一起?把徐循给劝转过来了,母女两个才?在炕边上坐下?来说话?。

真到了这时候,徐循反而不愿意诉说在宫里的苦楚了。一个是不想让家里人担心,还有一个,徐师母毕竟只是乡间?的主母,这几年虽然?发达了,但那也是靠着?女儿,她也是有点担心母亲说话?口无遮拦,自己的言语传扬开去了,影响不好?。

擦了擦眼睛,声音里还带了浓浓的鼻音呢,她就给母亲显摆起?来了,“现在怎么说也是个妃子了,一应份例都是固定的,一年的份,我一辈子都花不完。姐姐们都待我极好?,妹妹们也很有礼恭敬,就是昨儿还都上门来坐呢,只可惜我不在,去乾清宫陪皇爷了……”

徐师母看着?一屋子的摆设,眼睛早都花了,对女儿的话?她是深信不疑。“皇爷自然?是极疼惜你的,如若不然?,当年也不会特特地带你到咱们家门口走?了一遭……”

话?才?出口呢,就被徐循给急急地掩住了。还好?,两个人在暖阁子里,不虞被外人听到了。“娘——这话?可不好?乱说。”

见徐师母有些不解,徐循嗫嚅了一下?,终道,“连胡姐姐和孙姐姐都尚且没被带回家过呢,这事传出去了,姐姐们心里该不得劲了。”

要说这宫里什么最?招仇恨,那肯定是和探亲有关的待遇了。徐循得地,家人得官什么的,孙玉女都是知?道的,她压根都没提起?过,徐循也相信她是一点都不在乎。就是皇后?,在乎的也不是那几顷地的实惠——和一根簪子都能换几顷地的人说这话?,不是搞笑吗?多数时候女人之间?也就是争个脸面,心胸大点的笑一笑也就完事了。可这探亲那就不一样了,孙玉女入宫都多少年了,现在提起?家里来还老掉眼泪的,要是知?道皇爷曾带她回过娘家,准保动真感情,按徐循对她的理解,说不准都得气哭。就是皇后?知?道了,能不能像是当时说赐地时那么大度,也都难说呢……

徐师母倒不知?道徐循当年得的是那样大的体面,虽说事情过去几年了,但仍然?有些惊异的窃喜——对女儿在宫里的地位,她可不就更有信心了?“阿弥陀佛,自打娘娘进了宫,我每月初一十五都是吃斋的,不敢说给娘娘积德,只是我一片心罢了。如今知?道娘娘在宫里果然?过得好?,我心里也就踏实了。”

说着?又不禁落下?泪来,“我们两家的富贵,都是娘娘一人带来的,我常和你爹说,我们是享着?闺女的福,可不是闺女在宫里怎么着?呢。”

含□□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徐循现在是彻底不想多说宫里的事了,说假话?她没那个心情,说真话?她没那个胆气,遂跳过这话?不提,细问徐师母如今家中?的营生。

徐循当年中?选了太孙婕妤,徐先生就因此得了个锦衣卫百户,世袭的虚衔,一年几十两银子的进项,已经是可以抵得上他那个私塾一年的收入了。从那天开始,徐循给家里人带来的就是数不尽的荣光和好?处,如今,徐家还用为银子发愁吗?这四五年间?,早发达成了雨花台第一的豪门了,就是在南京城南,也都是有数的人家。——毕竟,这些年多数豪门大族也都是跟随皇帝迁去北京了。

先不说皇帝赏赐的那二?十顷地,就是这几年间?,徐家自己买下?的田地——不算亲朋好?友寄在他们家名下?的,陆陆续续也都有二?十顷了。这可是不小的花销,但饶是如此,徐师母给徐循交了底,“也还有大几千两的现银留着?给你弟弟娶媳妇儿。”

徐循吓了一跳,“这么多银子,哪里来的?”她自己手头现银折合起?来都不超过一万两,她可没有买地。

徐师母很自然?地道,“家里有人做生意的,借了咱们的名头,自然?都要给些好?处的——”

见了徐循的神色,她扑哧笑了,“安心罢,都是正经生意,开了一个生药铺,一个胭脂铺,都是来钱极快的。就是托在咱们名下?,少交些苛捐杂税,又免去和三教九流夹缠罢了。”

这年头做生意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收过路费那是非常常见的,你比如说从北京去天津这条路,都是大道,没过几个关口吧?但是出北京城门,出天津城门都要给关税,有时候一条路上关隘多了,税费比货物本身的价值都高?。在前?朝这样的事非常常见,国朝虽然?没那么夸张,但也还是有税要缴纳。——不过,如果你是托在有权势的人名下?的话?,给税吏塞点钱基本也就不用纳税了。最?要紧是因为你有背景,有底气,和江湖上那些专事敲诈勒索的无赖们周旋起?来,说话?声音都响亮。就是正经的生意人也都乐意投靠一门好?亲,比如雨花台的赵举人,原来名下?就有好?几间?铺子,都是熟人托过去的,不明底细的他还不肯收哩。

徐循是知?道这个道理,但仍不免有些忧心忡忡,徐师母见了,便说道,“那两个铺子,一个是你娘家七表舅他女婿的买卖,还有一个就是你六堂叔和人合伙做的。都是自家亲眷,蛮可以放心。”

算上这两间?铺子给的‘保护费’,再加上亲戚们寄田的‘保护费’,还有徐循几次晋升时宫里的赏赐,徐家这几年快速发家倒也很正常。难得见一次面,徐循也不想问东问西,败坏了母亲的兴致,闻言便笑道,“不是不放心,只是我在宫里不明白外头的事,免不得多问几句。”

遂又问徐小妹。“小妹如今已成亲了吧?那时我在北京,也不能赏点什么,今日娘你带几样东西回去,我都想好?了,一样你留着?自带,一样给小妹。至于小弟,日后?娶亲时我也有预备的。”

徐小妹比徐循也就小两岁,民间?成亲比较晚,徐家的家业一直在上升,她的行情也是越来越好?,说亲的人也是络绎不绝,赵举人的儿子本来也是四角俱全,可惜因为死过一任老婆,早都在这场淘汰赛里出局了。徐小妹直到十八岁才?说上了一门亲,说的是赵举人的侄子——儿子不行,侄子上阵,赵家是铁了心要把徐小妹给说进门了。

“光是聘礼就给了三顷地,都是上等?的水浇地。”徐师母便备细给徐循说起?徐小妹的婚事,也是说得眉飞色舞的,看得出来,这是她心中?的得意事。“你也知?道,赵举人家底厚实,他那一房地还不多,都是中?举后?慢慢发达起?来。他那侄子,父亲是赵举人的大哥,溧水县有一小半的地都是赵家的。且他是长房长孙,那些地,以后?一多半是他的,且又知?根知?底——”

徐循也觉得这门亲事说得很好?,要知?道外戚说亲一般不说读书?人,读书?人也没有要说外戚的,商人和地主比起?来,当然?是地主更牢靠。再说,说亲最?怕是只听媒婆一张嘴,过门了才?知?道一团糟,赵家好?歹和徐家接触了一代人了,赵举人本人除了风流一点,没有什么大的毛病,赵家的规矩也一直都很严明。

“陪嫁也没委屈了小妹,压箱现银给了一千两!”徐师母冲徐循比了比手指,“打嫁妆又花了一千两……小妹在南京的时候,和姑爷一道,想回娘家就回娘家,现在我们虽然?上来了,可你舅舅他们还在呢,一样受不得气的。”

徐循听说,心里也是松快多了,她觉得自己在宫里这几年,不算是白辛苦。这做女人的除了为自己打算,不就是为娘家打算么?徐小弟不说,徐小妹在赵家,这辈子只怕是要受气都难,只有她横着?走?的份了。徐循想,就当她把自己的福给接过去享着?了,这么一想她心里就平衡多了。

至于徐小弟,今年才?九岁,距离娶亲还有起?码十年,且还虑不到这上头。徐循关心的是他的教育,“可别惯着?他了,虽说不指着?他挣钱,多少也要懂点营生。”

“你爹还想让他考进士呢!”徐师母笑道,“我们俩成天都和他说,不指望你能当什么大官,可必须知?书?达理的,不能给姐姐丢人。姐姐在宫里可不容易呢,咱们受着?她的荫庇,也得给她争气才?行。现在都是每天早晚读书?,一点不许懈怠。”

要不说血肉相连呢,徐循入宫的时候,徐小弟才?三四岁,这些年不见,她连弟弟生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可一听徐师母这么一说,徐循油然?就有些心疼了。“也别老拘着?读书?,偶然?也放出去骑骑马,锻炼一下?身体……”

又问了父母家里亲戚们安好?,得知?父母都好?,亲戚们也都殷实起?来了,自然?也是喜欢。犹道,“大哥赐的宅子不小吧?就你们三个人住,也不嫌太单薄了。很该把舅舅、叔叔们都接来的,至不济也要拉拔拉拔堂表弟妹们。”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徐家发达了若是不照顾亲族,是要被戳脊梁骨的。或者是做伴当,或者是资助其读书?、学艺,都是应该做的事,再说徐家和两边亲戚的关系都挺不错的,徐循一个亲舅舅、两个亲叔叔从前?都时常过来走?动,所以现在她也很有照顾亲戚的使命感。

“都说要接来呢,一个个也是故土难离的。”徐师母叹了口气,“就是我和你爹,也都想着?南京的地。”

徐循又何尝不知?道故土难离?就是她自己,午夜梦回也时常惦记着?家门口那条热热闹闹的小街。只是徐师母如不在京里,母女俩又不知?何时相见了。再说,外戚住在京里,这也是长久以来的惯例……她叹了口气,没接徐师母的话?茬,徐师母察言观色,也就不再提了。

入觐的时间?终究是有限的,家长里短唠嗑了一通,徐师母也该出去了,徐循免不得滴了几滴泪,唬得徐师母和嬷嬷们忙劝慰了好?久,“日后?相见有的是时候……”她方才?勉强收住了,亲自把徐师母送出门去,令赵嬷嬷、钱嬷嬷提着?带给家里人的物事好?生送到宫门前?,这才?自己回了屋里发呆。

刚才?和徐师母热闹说了半天,如今屋内空下?来了,更觉冷清,徐循想到家里,不免又撒了几滴泪,歪在炕上便含糊睡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拍她道,“孙娘娘来了!”

现在分了宫,彼此去皇后?那里的时间?又不大吻合,要见面就得互相去宫里拜访了。何仙仙经常来徐循这里玩,徐循也老到她那去坐,后?宫三妃一后?,皇后?和惠妃那她都经常过去,贵妃那里自然?也要时常走?动的,好?在和孙玉女在一块,因两人都得宠,说话?倒不必顾忌太多,彼此玩得也挺开心的,也是熟不拘礼了,孙玉女都没等?徐循打扮,掀帘子就进来了,往炕稍一坐,笑道,“都快吃晚饭了,这会子睡你也不怕走?困。”

徐循抿了抿鬓角,喝口茶润了润口,揉着?眼睛道,“下?午我娘进来,我哭得累了,稍微歪一会。”

孙玉女的眼角也是红红的,亦没怎么打扮,穿的就是常服下?头的袄裙,因没披外袍,看来还有些素。听了徐循说话?,她亦叹道,“我也是,人走?了以后?,我心里空落落的,自己屋里就是呆不住。”

徐循何尝不是这样?两人倒是很有共同?语言,彼此问了问娘家的事,孙玉女合家是早搬迁进北京了,现在住得也还可以。这一次得了封赏,大有面子,已在北京附近寻问农田,看来是要安定在京郊了。

说起?娘家事,一般都该是比较兴奋的,可孙玉女却是越说越冷清,说到后?来眼泪又出来了,哽咽着?和徐循道,“在宫里十多年,天天都想家,现在家里人来了,说起?家事,又觉得那已经不是我的家了。就连娘的脸,看起?来都和从前?大不一样,几乎要认不出来了……说起?话?来,只觉得生疏得很,太生疏了……”

徐循又何尝没有这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她的入选,给家里人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自然?也就令她记忆中?那个温馨而朴素的寒门小户,渐渐地改变、消失了。只是她和母亲等?人毕竟分离才?几年,彼此都还熟悉,却比不得孙玉女,自十岁开始,生命中?渐渐懂事的这十多年,都是生长在了宫里。就连和家里人的回忆,也已经不剩下?多少了。

期盼已久的见面,却是这么个令人惆怅的结果,孙玉女在徐循这里哭了半日,方才?渐渐地缓过劲来。徐循也不去劝,她也有无限的苦楚可以陪着?孙玉女一起?哭,两个人一起?痛哭了一会,心里倒是轻松了。孙玉女便不回宫去吃晚饭,蹭在徐循这里道,“我就在你这儿吃了。”

一时何仙仙也过来找徐循——眼圈也是红的,和孙玉女见了,彼此倒都发一笑,说起?来也都是觉得家里人陌生,家也让人陌生,三人此时直是同?病相怜,一边说着?幼时家里的趣事,一边彼此打趣喟叹一番,这么着?吃了晚饭,长宁宫来人道,“娘娘,乾清宫来人了。”

孙玉女忙起?身回去——这是皇帝今晚要去长宁宫了。徐循和何仙仙又叨咕了半天,两个妃子和小姑娘似的,嘻嘻哈哈了半日,何仙仙到底还是回咸阳宫去了——现在身份不一样了,若是随便在永安宫留宿,影响也不大好?。

尽管悲喜交集、五味杂陈,但毕竟是和家里人见了一面,徐循当晚也睡得很香,第二?天起?来眼圈都没肿,神清气爽地在屋里绕了几个圈,便嫌闷,又不愿出门,遂把柳知?恩叫来要看帐。

永安宫的账本一向是清清楚楚,一笔归一笔的,昨天徐循赏出去三四件首饰,今儿就都上了档了,徐循看了也挺满意,就随口和柳知?恩商量,“都说商铺年终盘库,我们年终也盘点一下?库房,对对帐,看盘得出什么亏空不。若有,也开革几个出去。”

柳知?恩不慌不忙的应了下?来,又笑问徐循,“昨儿娘娘可是一偿夙愿了吧。”

徐循就兴奋起?来,和柳知?恩说了好?多徐师母入觐的事,见柳知?恩眯着?眼笑,自己也有点脸红,慢慢地就住口不说了,笑道,“你别笑话?我,你们没事还能出宫和家里人团聚,我们见家里人的次数可是扳着?手指头数得过来。”

太监出入宫廷的确是比较自由的,柳知?恩忙道,“奴婢哪敢笑话?娘娘。前?几年也许娘娘还不能常常得见家人,从今往后?,可就是能时常见面了。”

“倒也是未必。”徐循叹了口气,惆怅道,“我娘说了,还想着?回南边去呢。”

她不无炫耀地对柳知?恩道,“连我堂表亲们都不愿上京,只愿在家里,说是故土难离——”

这种不羡富贵闲云野鹤的精神,一直都是饱受推崇的,徐循这么说也是意在夸夸自己的亲戚们。可不想,柳知?恩听了,神色却有些不对,徐循看在眼里,心头才?是一动,便听柳知?恩说道,“奴婢斗胆僭越,劝娘娘一句,倒竟是把贵亲们搬迁进京居住还好?些……”徐循整个人都僵住了,忽然?间?,她想起?了太宗张贵妃劝她的那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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