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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皇子江屿!

丞相肩头肉眼可见地一抖,似是忽然从酒中醒过来,瞬间脸色煞白。

众所周知:由于母妃之故,七皇子被他父皇恨得不浅。

因此,他十岁之时便被送到西域边境,名曰镇守,实为圈养。还要选个离皇城远的地方,眼不见心不烦。

转眼间七年过去,江屿已是容貌大变。而众人不认识他,也是情理之中。

但其人虽不在京城,但宫中关于他的传闻,这些年却都没断过。

有传他容貌极其俊美,连西域女子都比不上其半分瑰丽;有传他自下生胸前便坠有血玉,为不详之兆;有传他病弱体虚又畏寒,夏天门窗紧闭不许通风,冬日要比常人多加几盆炉火,在西域待了十七年,愣是连剑都提不起来。

更为禁忌的传闻是:七皇子江屿从不喜府上那些软香润玉,连对西域公主都是不冷不热。如此推测,大抵是欢喜男色。

皇上微微摆了摆手,对丞相不认得江屿的事情表示理解,随即目光转向江屿,霎时冰冷了不少,“你在西域待了七年,有何收获?”

“儿臣不才,略通些许雕花缝纫之技罢了。”江屿笑答。

“你是朕的皇子,又不是我宫里的裁缝!”皇上连表面功夫都不想装,一拍桌案怒道,“你出京七年诗书剑艺没学到,浑身的刺倒是一根都没给我少!”

江屿仍跪在地面上,目光却是径直打向那龙位上坐的人,“回禀父皇,儿臣在西域有学,人身体发肤皆受之于父母。既如此,儿臣怎敢胡乱拔刺。”

众人霎时出了一身冷汗,心中一同闪过一个想法:这七皇子外表看上去是真的弱,但性子也是真的刚。

江屿对周遭的尴尬恍若未见,放软声音说道,“还有一事要说与父皇听。今日是母妃忌日,昨夜母妃托梦给儿臣,祝父皇龙体安康,国运昌盛。”

话音未落,堂内霎时静谧至极。众人面面相觑,连个大气也不敢出。

这话就有些刚到过分了。

江屿这句话不是在倾诉思亲之情,而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对外,都说江屿母妃是诞子而死,但在朝中,她的真正死因并非秘密。

她本是貌美飒爽的北疆公主,嫁往中原和亲,却居心叵测,一直暗地里与北疆互通口风,以至于中原两城失守,战火纷争十余年,收复边境的大业毁于一旦。

最后,被皇上一杯鸩酒赐死。

“所以呢?”皇上眯起浑浊的眼睛,由于激动身体微微颤抖着,咬着牙一字一句问道。

像是弦被拉紧,剑拔弩张,整个殿堂内的人肌肉紧绷。

唯有那跪在地上的人,看似卑低,却始终挺着背脊。

江屿垂下眼睫,“而今萧向翎将军一剑平定塞北,也算是达成了母妃的夙愿。只是今日未出席宫宴引得丞相不悦,恳请父皇准儿臣为丞相敬酒一杯,替萧将军聊表歉意。”

未等皇上开口,他便擅自起身对侍女说道,“劳驾去把我桌案上的酒壶拿来。”

侍女依言照做。

而江屿二人身后,二皇子江驰滨却因为这一句话骤然睁大双眼。

江屿似是回头看了一下他,幅度极小,仿若是错觉。

随即他立刻朝着丞相伸出左手,素白的指尖在丞相紫色的袖口布料上轻轻滑过,抬起前轻轻一按。

外人看上去是“轻轻”,但丞相却觉那一下有些刺痛,不由皱起了眉。

“这丝料的样式漂亮得很。”江屿抬眸一笑,“这布料在西域倒是很少见。”

丞相从鼻子里哼了一口气,不屑地看着江屿。心想果真是个不成器的,跟他母妃一个样,堂堂皇子整天竟然只想着衣料华美。

“那是自然。”二皇子手下的幕僚苏洋笑道,随即看似无意间走到江屿身边,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毕竟,美人才能识美衣。”

江屿面上仍维持着体面的笑意,却微微眯起了眼睛。

那人说得不假,江屿八成继承了母妃的风骨,面容美极。

眼皮、睫毛、瓷器般润色的眼白、笔砚中垂墨下坠般的瞳色,而那勾勒的笔锋偏不愿圆润收尾,静态中张扬出动势来。

与他母妃不同的是,江屿有股清冷在骨子里,总是有种旁人勿进的味道。

无表情的时候极冷,笑着的时候也泛着凉意,像是裹在棉花里的刀,匿在冰面下的火。

江屿没搭话,从侍女手中接过酒壶,斟了满满一杯,抬手就要递给丞相。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江屿二人处,没人注意到他递杯的一瞬间,一直站在一旁的二皇子神色骤变,“住手”二字即将脱口而出。

江屿抬眸,嘴角还没来得及下按,却连那笑意也显得吝啬,仿佛置身事外。

皮囊欣喜,骨相淡漠。

与此同时,潜伏在大殿四角的暗卫拔刀出鞘,紧盯着二皇子的脸色,随时准备冲进去拼死一搏。

二皇子拳头握得死紧,眼睛盯死在酒盏上面。良久,却终究放弃一般,微微摆了摆手。

暗卫退回幕帘之后,刀锋回鞘。

就在丞相即将接过酒盏之时,江屿脸上却突然出现了十分复杂的神情,交织着痛苦与压抑,眉头皱得死紧,甚至有细微的冷汗从额角冒出来。

下一刻,他竟是对着丞相直直吐出一大口泛黑的鲜血来。

他手中的酒盏落地,炸开满地的碎瓷片,而那地面上银质的新雕沾上酒水,竟缓慢浮现出一层青黑。

江屿的酒壶中有毒!

丞相维持着接过酒盏的姿势当场愣在了原地,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在堂上陆续响起,江屿的侍从顾渊飞蹿出来扶住江屿即将倒下的身体。

皇上“啪”地一声拍响桌面,桌案上的杯盘霹雳乓啷撒了一地。

众臣者才想起来急传宣太医。

“启……启禀陛下,太医今早全被派出宫查看瘟疫情况尚未回宫,这……急宣不来啊。”

二皇子江驰滨站在众人身后,终于肩膀一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顾渊看着江屿的面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苍白,身体已经完全失去了力气,不断从自己怀中滑下。不由得痛哭失声,“殿下!殿下您坚持一下!”

他朝着殿上跪了下来,“皇上,宴会上偏偏七殿下的酒壶中被掺了毒,而太医又恰好在今早被派出城,必有人从中作梗,还请皇上明察啊!”

“好……好啊。”皇上的声音抖着,“今天给朕的皇子酒里下毒,明日是不是敢在朕的枕头下藏刀啊!今日进出所有的侍女、奴才,给我一个个审!”

混乱中,顾渊似是觉得袖口被人扯了一下,低头一看。泪眼朦胧中,竟见江屿嘴角轻微一勾,露出了一个细微而狡黠的笑意。

他动作猛地一顿。

可惜没人看到江屿的小动作,因为皇上正从座位上缓缓站起,朝着倒在地上的江屿走了过来。

他双手轻轻抖着,眼底还泛着水光。

他对自己这个小儿子的感情是纠结且复杂的。若杨公主曾是他盛宠的贵妃,最后由爱生恨,若杨死后便只能把一切情愫转移到江屿身上。

即使江屿被出派西域七年,早就错过了在朝中积累势力的最好时机,再也不会造成任何祸害。

但他还是觉得江屿该死。

从若杨叛国的那一刻起。

江屿又怎会不清楚,他注视着皇上浑浊而复杂的目光,缓缓合上了眼睛。

“回,府。”他低声沙哑道。

顾渊搀扶着勉强能站起来的江屿向门外走去。

江屿朝着顾渊动作极其微小地摇了摇头,随即将重心从顾渊身上移开,却依旧装成一副蹒跚虚弱随时死翘翘的样子来。

他数着自己的步子。

第一步。

江驰滨朝皇上做了个揖,为他找了个台阶,“儿臣府上还有专治毒发的药丸,或许可以给阿屿一试。”

这声“阿屿”叫得众人恶寒。皇上颤着呼出了一口气,似是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转身向回走。

第二步。

堂内幕后似是有刀光闪过,锐利的人影转瞬即逝,紧随着江屿的脚步。

……

第三十步。

再一步,便可踏出这殿门。

“啊!来人!快来人!”

背后突然传来凄厉的喊叫声,脚步声纷乱`交错,桌子掀翻的巨震响起,伴随着人倒地的一声巨响。

幕帘后人影也在此时加速,不仅是殿内,就连纸窗外,也映着身着便服的兵卫。

江屿在此时回头。

殿中已是一片纷乱,丞相翻着白眼,口吐黑血倒在地上,撞翻了桌案。

跨过三十步的距离,江屿对上他已经没有焦距的浑浊目光。

丞相眼中的光正在无可逆转地迅速黯淡,而那浊目的主人却明显没搞清发生了什么,还觉自己只是饮酒过量,以至于意识有些模糊。

没人看见,江屿的手微微抖着,眸子缓慢浮上一层雾红。

因为他透过那双眼,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位绝美的女子,却是血泪纵横、明眸含冤、死不瞑目。

——是他的母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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