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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锤是五岁的时候来到大将军府的。

小时候生活的村子在平疆边境,冬日里遭了北峦的洗劫,青壮年都死了,剩下一堆老弱妇孺。

年成又?不好,闹饥荒,天高皇帝远的,没人管他们,年关?将至,本该是团圆和?美的日子,村子里却饿殍遍地,为了过?年,村民易子而食。

铁锤家?里没人了,父母生了恶病,死前用一袋高粱米,把她托付给邻居姓楚的人家?,并且乞求对方在他们死后,能发发慈悲找个地方把他们埋了,生时水深火热,死后总要入土为安。

邻居答应了。

邻居大叔其实对她也不错,他有?个亲儿子,比铁锤大一岁,因为吃的不够,经常欺负她,楚大叔始终站在她这边。

可是,到底是寄人篱下,不能事?事?周全,便?养成了铁锤懂事?体贴的性子,自小就会帮着干很多?活,努力不让人讨厌。

世?事?总无常,刚过?了年,胡人卷土重?来,楚家?大叔带着他和?楚齐躲在地窖里面,却还是被发现了。

远近横尸遍野,哭声一片。

楚大叔让他们趴在尸体堆里装死,两个小孩就这样被楚大叔挡住,又?被皑皑白雪覆盖。

胡人什么都没抢到,一怒之下屠了村子,这回,连老弱妇孺也没有?放过?。

楚大叔用身体遮住他们,刀子刺进身体里的时候,随着一阵裂帛之声,温热的鲜血流了下来,滴在两人脸上。

楚齐死死捂住嘴巴,眼泪混着父亲的鲜血滚滚而落,始终一声没吭。

寒风怒号,落雪无声,在铁锤即将失去知觉的时候,楚齐扇了她一个耳光,把她叫醒。

两个小孩站在一望无垠的白雪之上,如两粒遗落的尘埃。

楚齐想到铁锤父亲临终前的话。生时水深火热,死后总要入土为安。他想把父亲埋了,可冬日的土结了冰,根本挖不动。

铁锤想帮忙,总是被他推开。

——他本能地仇视着这个分走了父亲关?注的小女孩,却也不得不在失去一切之后,与她相依为命。

天黑之前,两人离开了荒村,一路往东走,路上饿了、渴了就吃雪。

雪很深,铁锤跌跌撞撞地跟着楚齐,累了、困了也不敢停下,睡觉的时候要死死抱住他,生怕他会突然不见。

她原本以为楚齐讨厌她,会像以前那样总是欺负她,可是,这些天里,他一次都没有?推开过?她。

不知道走了多?远、多?久,可能根本没有?多?久,只是两个孩子太小了,会觉得仿佛天荒地老了那样没有?尽头。

终于,再两个人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他们一座山脚下遇到了一对无儿无女的猎户夫妻。

自从楚大叔死后,楚齐一句话都没有?和?她说?过?,此刻,他沉然开口:“我会让这家?人收养我,你?……你?也去找人家?收养你?吧。”

他把自己的晚饭偷偷省了下来,给了铁锤。

把外衣也裹在了她的头上,之后,楚齐回了猎户的家?里,权当不认识一个在他家?里短暂寄居过?的小女孩,铁锤独自继续向?东走,也仿没有?寄人篱下过?。

两个人再也没有?见过?对方。

许是上苍眷顾,平疆守卫军的驻地就在山后面,铁锤闷头走了没多?久,被巡逻的士兵发现,带回了军营。

军营里不方便?养孩子,尤其是这么小的女孩儿。

正愁不知道怎么办呢,想到将军的家?眷来平疆过?年,家?里有?两个女儿和?这小孩儿差不多?大。

江执一向?豪爽,大手一挥,将铁锤送回府里,与清清姐妹俩作伴。

光阴似箭,一转眼,十三?年过?去了,铁锤仍然记得清清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粉团子似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问她:“你?就是新来的妹妹吗?你?要不要吃奶糕,平疆的奶糕好甜啊。”

的确很甜。

铁锤昏迷了三?个月,梦里她在那场无边无际的雪地里怎么都走不出去。

支撑着她的,是手里那块点缀着红枣的奶糕。

那么久之前的事?情,平时也不会想起来,但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面,不知道为什么,一天比一天清晰。

其实铁锤有?时候能听到别?人说?话的声音,有?清清的,也有?别?人的,偶尔也能感受到有?人触碰她,但那感觉很缥缈,她想回应或者?向?声音的来处用力奔跑,却始终走不出那片雪地。

而她在梦里剧烈的反应,落在别?人的眼里,不过?就只是眼皮动了一下,或者?手指动了一下。

好在清清和?廉诚对她极为上心,每天都要过?来看她,担心伺候的人会不耐烦,在看不见的时候欺负她,就让院子里的丫鬟们轮值,轮值的时候,工钱翻倍。

加上谢铎每七日过?来诊一次脉,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把她从那场看不见尽头的雪地里拉了出来。

再次见到彼此,都觉得恍如隔世?。

清清吃了些酒,反应本来就比平日大些,哭起来就止不住,一肚子的话想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还是铁锤主动引开了话题。

“小姐,我……”喉咙干涩,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我想吃奶糕。”

清清已经不记得奶糕的事?情了,只以为她是馋嘴,连忙点头,吩咐人去厨房取。

恰好是除夕夜,厨房里各式餐点应有?尽有?。正巧谢不凡到了吃辅食的时候,奶糕也是她最爱吃的,不多?时就端了一大盘子过?来。

铁锤身上的伤口早就已经好了,只是还有?些虚弱,简单吃点好消化的食物也不影响。

问过?了谢铎以后,清清亲自喂她。

小丫鬟尝了一口,就傻笑着说?:“活着真好呀。”

“让我们铁锤受委屈了。”清清摸摸她瘦得溜尖儿的下颌,又?想哭,“你?赶紧养好身体,我请御厨来给你?使唤。”

铁锤便?惦记上了,可那也是以后的事?情,眼下她只能喝粥。

到底还是虚弱,说?了会儿话就又?乏了,正打算休息,门外就传来仓皇的脚步声,因为太着急,还险些把花盆给绊倒了。

下意识朝声源处看去。

打眼看到廉诚穿着单薄的衣衫,鞋被雪水打湿,却不管不顾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望着她愣神。

嗯?铁锤拧眉,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

面带疑惑的与他对视片刻,没看懂这人眼里又?惊又?喜的情绪是怎么回事?。

似乎还红了眼圈,却强忍着泪意,一错不错地望着她,表情释怀中带着一些委屈,好像在怀疑眼前场景的真实性。

是、是灯光太暗,自己看错了吧?

铁锤心里嘀咕,她应该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啊,做什么这样看着她?

等了会儿,他也不说?话,铁锤就主动问了句:“有?事??”

语气平静疏离,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疑问。

廉诚满腔喷薄汹涌的爱意和?喜悦,瞬间被她这句话给浇灭了。

是啊,她昏迷之前,与自己不过?是泛泛之交,甚至连好话都没说?过?几?句,更不知道自己喜欢她,也不知道她昏迷的这段时间,自己已经把两个人以后的几?十年都给打算好了。

现在她醒了过?来,自己对于她而言,就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

他想象的画面不会发生。

她眼下的反应,才是正常的。

“我……”廉诚的喉咙像是塞满了棉花,哽得他胃痛,只说?了一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可是看着她灵动鲜活的模样,他真的好想抱抱她。

“没事?。”廉诚强忍着冲动,转身出去了。

铁锤:???

疑惑的眼神蔓延到了整张脸,她歪着头看向?清清,指了指门口廉诚消失的方向?,无声地询问。

清清其实被廉诚的反应给吓到了。

铁锤可能没看出来,刚刚廉诚瞧见她真的醒了的那个瞬间,那眼神好像要把她给吃了一样。

“他说?没事?,应该就没事?吧。”清清说?。

“我现在可打不过?他。”铁锤自嘲地摇了摇头,“小姐下次可帮我拦着点儿。”

她的心里,廉诚还是那个总是喜欢和?她吵架,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人,自己一个小丫鬟,估计和?人家?连朋友都算不上,他之前总是找她,想必是因为自己身手好所产生的胜负欲而已。

他之前不就总说?吗?

迟早要堂堂正正地和?她打一场。

所以,她不可能想到,廉诚转身后并没有?离开,而是倚在门边,努力克制着胸腔里横冲直撞的倾诉欲。

猝不及防的,听到了铁锤带着笑意的话。

那个瞬间,廉诚头一回体会到,什么叫做心如刀绞。

果然还是吓着她了。

他一直告诉自己,要循序渐进,要徐徐图之,因为铁锤对他根本没有?那种情感,可他等了这么久,每一天都觉得度日如年,甚至做好了她永远不会醒来的准备。

可上天突然把她还给了他,他怎么可能不激动呢?

还好忍住了,否则她可能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癔症。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廉诚心里闷得慌,不想这么快回去,又?不想表现得像个为情所困的傻子,于是去找了谢铎。

自从李照成功上位之后,谢铎就当起了甩手掌柜。

李照本来还想给他封赏,可一看他不耐烦的态度,哪里还敢提?

——在李照心里,谢铎就跟他爹似的,哪有?给晚辈给爹赏赐的道理?没办法,只好从谢铎身边的人着手。

新提拔得也都是谢铎的心腹,更是把谢不凡宠得无法无天。

谢铎表面还挂着黑甲军统领的名头,其实根本连点卯都不去,宫里大事?小事?都是廉诚在管。

原本廉诚就是他的下属,现在又?多?了铁锤这层关?系,廉诚更是有?事?没事?都来找谢铎,但今天的情绪和?以往显然都不同,以前他虽然忧郁,可到底还是积极的,一切往好的方向?看。

今天的脸,看起来就跟落水狗似的,可怜极了。

谢铎本来在陪谢不凡玩,他是想赶紧把她哄睡,结果小丫头越玩越高兴,抱着他咯咯咯地笑着不撒手。

廉诚哪见过?谢铎这么慈父的一面?

酸得不得了,不由?得更萎靡了。

谢铎骂他:“怎么,大过?年的,专程来给我脸色看?”

廉诚险些给他跪下。

“我心里难受。”廉诚声音很轻,似乎无比苦恼。

谢铎:“……”

情窦初开的男人真恶心。

“滚。”谢铎烦死了,“丢人。”

廉诚是真的很难受,知道谢铎懒得听他说?这些,还是忍不住说?:“刚刚我去找她,她跟不认识我似的。”

倒把谢铎给说?乐了。

“人家?本来也不怎么认识你?。”谢铎无情拆穿,“是你?单恋。”

廉诚:“……”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大过?年的,你?就不能发发慈悲?”廉诚苦哈哈地瞅着他,怨念十足。

谢铎放下拨浪鼓,回头与他对视。

“我要不是发慈悲,你?以为自己还能坐在这儿?”

也是。

唉。

廉诚单手撑着下巴,独自苦恼。

耳边拨浪鼓声一直没停,好一会儿,谢不凡睡着了。

谢铎给她盖好被子,又?交代了奶娘过?来伺候,这才走到廉诚身边,老大不情愿的:“喝酒。”

廉诚还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而搭理他,闻言,腾地直起上身,期待地望着他。

谢铎酒量不好,除了清清根本没人知道,因为他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喝酒,即使要喝,也只是浅尝辄止,根本没人敢拿酒桌上那一套来要求他。

廉诚本以为这次能看到他喝酒,谁知道,他只是拎了个坛子上来,让他自己喝。

“我这多?大瘾啊?”廉诚一脸无辜,“这跟我自己喝闷酒有?什么区别??”

“那我睡了。”谢铎无比冷漠,一言不合就要走。

廉诚只得当自己说?过?的话都是空气,拦谢铎:“喝,我自己喝,您老就在旁边看我喝没喝死。”

谢铎没理他。

一开始,廉诚也没想喝的,可两人一沉默下来,铁锤的疏离的表情和?话语就不断地浮现出来,廉诚是真的很难受,猛地灌了一大口。

酒很烈,他这么灌,没两下就上头了。

廉诚酒品好的很,醉了也不说?话,撑着脸沉思?,比平日看到的样子沉稳多?了。

事?实上,自从他发现自己喜欢铁锤,铁锤却突然遭遇了意外的时候,他的性子就收敛了很多?,像是一夕之间成长了,有?了担当。

“爽了吗?”谢铎问他。

廉诚摇了摇头,没说?话,却做了个很孩子气的动作,扁了扁嘴,跟快哭了似的。

“别?恶心我。”谢铎仍是那副冷然的态度,“想哭,找那谁去。”

“不行。”廉诚摇头,“她不喜欢我,她烦我。”

谢铎翻了个白眼。

“我也烦你?。”谢铎说?。

“我知道。”廉诚挑了挑眉,说?,“可是,你?是嘴上烦我,她是心里烦我。”

谢铎:“……”

“我怎么喜欢上这么个人呢?”廉诚说?,“她要是一辈子都不喜欢我怎么办?”

听不下去了,谢铎问他:“她喜欢什么样的人?”

廉诚沉思?了会儿,想不出来,于是摇头。

“她有?没有?喜欢的人?”谢铎又?问。

廉诚又?摇了摇头,随即想到了什么,说?道:“她之前,说?一个角儿好看来着!哪里好看!”

谢铎烦躁地捏了捏鼻根,说?她:“你?连她喜欢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就在这儿苦恼,说?不定她就喜欢傻子呢?”

廉诚:“……”怎么好像哪里不对?

到底是自己一手带起来的下属,谢铎破天荒地开导他:“你?觉得夫人一开始喜欢我吗?”

清清一开始对谢铎是什么态度,他们这些心腹可都是一清二楚的,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简直就是奇迹好不好?

再联想到自己身上,谢铎还没有?开始说?什么,他就已经自己把自己给说?服了。

统领这样的性子都有?人喜欢,他怎么就不行了?

廉诚顿时觉得自己支棱起来了。

“统领,别?人都说?你?冷情,但在我看来,你?简直比我亲爹对我都好。”廉诚感动极了,要去抓谢铎的手,让他屈起手指狠狠敲在脑袋上,总算清醒了过?来。

“想通了就滚回去,少在我家?碍眼。”

“我不。”廉诚想到了一个办法,“我要住在谢府,瓜田李下,迟早能让锤锤对我改观的。”

谢铎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看都懒得看他,起身走了。

廉诚真的赖在了谢府。

之前为了方便?照顾铁锤,特意把她旁边的房间腾给了廉诚,但宫里事?忙,他并不经常住过?来,现在打定了主意,无论忙到多?晚,都要回来。

家?也不回了,只差人往家?里送个口信,或者?偶尔回去拿几?身换洗衣裳。

要不是偶尔能在宫里看到他,家?里人该怀疑他是不是出事?了。

不过?,因为铁锤身体虚弱,醒过?来的前几?天都没出门,他一个大男人,又?不好直接闯进去,过?年那天是他太激动了,时候想想,多?少也觉得有?些冒失。

还特意排了许久的队去买了吃的,让人送去给铁锤赔罪。

铁锤醒来以后就总是听到关?于廉诚的消息,耳朵都快起茧子了,隐隐觉得这样不对,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小心试探,一个无动于衷,关?系反而比以前近了些,但也只是近了一些,顶多?是从算不上朋友,发展成了普通朋友。

起码廉诚对她表示善意的时候,铁锤不会再觉得这人莫名其妙了。

廉诚也多?少摸准了铁锤的性子,知道她其实想不到那么多?,而且心里没多?少男女的概念,她对待所有?的朋友都是一样的,别?人对她好,她就对别?人好。

虽然进展缓慢,但总比没有?要好,廉诚还是挺有?信心的。

直到开春,铁锤彻底康复,两个人相约着去吃一家?馋了很久的平疆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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