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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只麻雀落在光秃的枝头。

天气太冷了,它们找不到吃的,只能在枝干上干啄。其中一对可能是夫妻,也可能是同伴,在互相疏离毛发。

一只麻雀的喙缺了一角。

许露在这里停笔,放下手中的油画棒和颜料盘,起身,拖鞋“踏踏”踩在地板上,人还没出去,声音就先传过去了:“枝枝,你醒了吗?”

走进次卧,她看到江有枝用手支撑着半坐起来。

“我听到你在咳嗽。”许露想了想,“我给你接杯热水来。”

半杯热水喝下,江有枝觉得舒服多了,眼皮发沉,估计肿得不成样子。

“谢谢,”她随着许露来到她的画室,“在画画吗?”

“嗯,刚才看到的,觉得画面有种凄美的感觉。”许露重新拿起画笔,“这个冬天太冷了,这些没有去南方过冬的鸟雀被冻死了好多……我在想这里该怎么落笔,你帮我看看?”

江有枝接过画笔,端详了片刻,落笔。

鸟喙是张开的,里面含着一朵盈盈含笑的腊梅,仔细一端详,她却又用了哑灰调明暗,喻示着这是一朵假花。

“嘶——”许露站在她身后,轻叹,“怪不得杨教授说,你能让静物活起来。”

江有枝把画笔还给她,勉强露出一个不那么苍白的笑容。

昨天她回到龙城公寓后,觉得身体非常不舒服,思来想去,还是给许露打了电话。从医院出来后,许露带她到自己住的地方来,这会儿才刚醒来。

许露把画室收拾好,看了看手机:“今年的‘糠馨杯’主题还挺俗套的,是‘春’这个字。我们学校论坛都快炸翻锅了,说什么的都有。”

“糠馨杯”是美术界最年轻的国家级权威性赛事,各大高校组成联盟,邀请了各高校的元老和泰斗级人物,短短几年,就引起国际上艺术界的关注,经过这些年的进步、发展,逐步成为新生代每一位美术生心中top.1的赛事。

“去年的‘糠馨杯’你没有参加,我们都觉得好可惜啊。”许露左手捧着脸,右手拿着一根荔枝味棒棒糖,继续翻看学校论坛,“去年冠军是陆仰歌欸,他是带着猫咪到台上去的,好可爱的猫猫啊。这里还有他的获奖感言——”

“获奖感言?”

“嘿嘿,”许露突然贼兮兮笑了几声,“他这里有句话,说的是‘希望明年不会留下遗憾’。大家都在下面cue你欸:遗憾的名字叫江有枝。天呐,我竟然有点想嗑。”

江有枝:“……不是,这也能嗑?”

“都怪你那男友太坏了,”许露愤愤然,“虽然长得稍微帅了点,但是怎么能让女朋友哭得这么伤心,我第一个不同意。”

江有枝蠕了蠕唇,眼神微敛,只说“没有”。

那样难过,好像是因为他,也不全是因为他。

她低下头去翻看手机相册,那个她的宝贝疙瘩,这会儿和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地躺在里头。

第一张,他们在一起那天,身后都是气球和花环,是戚因莱帮他们拍的,她伸出两只剪刀手,他低头看向她;

第二张,他闭着眼睛,难得拍下这么安静的睡颜,睫毛非常长,眼窝很深,眉头舒展,给人一种精致的易碎感;

第三张,在沈爷爷的寿宴上,一群小辈被晚辈们拉着拍合照,他们站在一起,她的手指悄悄勾了勾他的手心。

滑动手指,想将这几张照片删除。

红色按钮点下,弹出一个窗口:“请问是否要把照片放进回收站?”

她心里乱得很,关掉手机屏幕,终究什么也没做。

“就有。”许露瘪了瘪嘴,“我还拿冰块给你敷眼睛呢,你这会儿还帮他说话。”

江有枝被她的表情逗笑:“好啦,不说了。”

二人简简单单吃了一顿饭,屋外的天色黑黢黢的,远处的楼宇灰蒙蒙一片。

手机发出震动,江有枝眯着眼睛看了看,看到“沈岸”两个字。

她没有接。

手机响了很多声都没停,江有枝莫名觉得心里非常空洞。

过了一会儿,手机又振动起来,是陈延彻。

“……喂?”江有枝接起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虚弱。

“有枝姐?”那头声音带着焦急,“你还在你闺蜜那儿吗?”

“嗯。”

“你能来第一人民医院一趟吗?”陈延彻说,“杨教授他,说他想见见你。”

“啊……?”江有枝心里“咯噔”一声,“老师怎么了?”

“一句话说不清楚,但是,有枝姐,你要冷静点。”

江有枝没有犹豫,马上换上衣服下楼。也许是耳边的风声太大,电话里陈延彻的声音逐渐飘远。

像杨老这样的人物,被奉为国宝级的老艺术家,留下了许多让世界啧啧惊叹的作品,但与此同时,他也在同病魔作斗争;他的身体状况很差,但是依然坚持为学生们站着讲课。

他的课堂向来座无虚席。

也许是早就有了预感,江有枝觉得自己的脚步变得虚浮起来。

搭上出租到了第一人民医院,她不断祈求师傅开快一点,最后终于走上电梯,推开病房。

开门的一刹那,她看到沈岸。

他也是来看望的,手里拎着热水瓶,应该是要去打热水。

江有枝立刻移开视线,走进病房,看到病床上那位老人,发现他竟然已经这么瘦了。

也许是看到江有枝,杨老露出一丝笑意,刚想开口,却开始剧烈咳嗽起来。一旁的护工见状,立刻上前给老先生吸痰。

良久,杨老睁开眼,浑浊的眼澜里,终究还是挤出一些生气来:“今年的京都——太冷。”

“老师……”江有枝趴在床沿,半跪在地上,觉得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今年的京都太冷。

雀儿没有熬过去。

“我有个女儿,”杨老看着她,声音迟缓,好像生锈的齿轮,转不动了,“她是个军人。”

江有枝看着他。

“一个女娃娃非要去边关……她还那样年轻,还没谈朋友。”杨翼挽也看着江有枝,似乎在透过她看自己逝去的女儿,“她被埋葬在一场雪崩里。”

江有枝开始哽咽,发现在生命面前,自己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仓央嘉措说,人世间除了生死——

杨翼挽的妻子已经离世,女儿也牺牲,他没有亲人,来看望的人却有很多。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像个普通的老人一样躺在病床上,似乎在回忆从前的事。

“丫头。”

“……嗯。”

“丫头啊。”

杨老又叫了一声,江有枝才意识到他并不是在叫自己。

杨翼挽张了张嘴,眼神没有聚焦,没有再说话;几个护工上去给他换氧气瓶,动作娴熟而迅速。

她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

江有枝没有回头,只是静静看着自己恩师这双苍老的手——拿画笔的手和拿枪的手都会生起很厚的茧子,位置不同,但是它们都代表着同一种信仰。

她老的时候,手应该也是这样。

并不白净,而是像一盏用旧了的老茶壶,上面满是茶垢;年岁久了,白开水放进去,再倒出来,也能溢出满室茶香。

身后的人就这样静默站着。

她也没有动。“老先生需要休息。”杨翼挽的主治医师摘下手套,对病房里的几人说,“请几位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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