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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薄雨骤,灯火将熄。

卧房内静得落针可闻,那伽摩跪在床侧,紧握着虞歌的一只手,将那方冰凉细嫩的掌心悄悄地贴在了自己胸口。

——包裹着一颗内丹的血肉还在肌理之下隐隐作痛,但至少从表面上看?,那片皮肤依然是平滑齐整的,看?不出一点留疤的印记。

魔修望着谛听那张消瘦如谷中新月的侧脸,唇边慢慢溢出一点笑意,然而眼中却依然残留着暗涌的乌沉。

纵使她已经见识过师尊的记忆,也换上了一颗读不出内容的蓬勃心脏,那种难以言喻的紧张与畏惧却未曾消减半分,反而?愈演愈烈,使她疲惫不堪的脏腑都皱缩成了小小一团。

……师尊会发现她在弄虚作假吗?

若是侥幸糊弄了过去…师尊会像从前对待菩萨一样,从此便待她忠贞不二,痴心不改,将那些照拂与偏宠悉数送给她吗

她那些虚掷了太多年的爱意与企图,是否能在今日…得到些许应得的回响?

纵使她正处于一名魔修的巅峰时期,手上又沾着无数无辜者的血与泪,但在那一刻,她心内的种种忐忑却无措得近乎单纯,似乎与当年那个苦守在归雲山巅的小徒弟别无二致。

但心口里那颗内丹却跳动得那么蓬勃,那么鲜活,以一棵万年草木的性命来时刻提醒她,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只能摇尾乞怜的孩子了。

三百余年前,她心灰意冷地在人界寻找虞歌的踪迹,意外撞见了这棵老树。

无忧树以其消苦解难的果实而?闻名人界,释尊当年又恰巧在这种树下落地诞生,使得这类草木因此与正道结缘,修成正果的几率也远远高于其他人界精怪。

年轻的魔修裹挟着一身尘嚣,在一个骤风暴雨的夏夜来到树下避雨,醒来时,头顶那片葱郁扶疏的树影却换成了一张通体碧绿的桐油纸伞。

撑伞的是个雪鬓霜鬟的年迈妇人,并不追问她的来历,也并未打听外界变迁,只望着远山的水田青秧,絮絮叨叨地同年轻人唠了几番家常。

“……我可没听闻过什么瑞兽谛听,当年我在这里?着土生根的时候,释尊都尚未入灭呢。”

老太太拢了拢暗色的袈裟,将一捧念珠似的荚果颤巍巍地掏出来,递到了对方面前。

“萍水相逢也算是一道缘……喏,这是我今年新结出来的果子?,虽不能真的教人断念忘忧,但若是入了酒,也足以让你大醉一场了。”

她大约是太久没见过人了,对这陌生人的不置一言浑不在意,反而?还在端详片刻之后,露出了一点和蔼又慈祥的笑容。

“我?这老婆子?说了你可能不爱听…但你和我?年轻时长得真像啊,尤其是那眉眼,几乎和一个模子?里?雕出来的一样,啧……。”

始终对她爱答不理的魔修却在此时骤然抬起了眼。

那张脸上的绯红图腾随着面部神情?的变化而?清晰了许多,这样一动不动时……简直像是无数只怒目圆睁的饱满眼球在齐齐逼视一般。

这沉默而?素厉的年轻人沉吟了片刻,忽然轻轻一点头。

“……您老说得是。”她哑声道,“倒真是一模一样。”

下一秒,一段直挺挺的剑尖陡然刺穿了无忧树的胸膛,她在喘息中垂下浑浊苍老的眼眸,只见到一串深绿色的血渍,顺着利刃棱状的血槽,一路淌进了泥土里?。

魔修面无表情地挑了挑眉,那捧无忧果就哗啦啦地径直落在她脚边,而?剑柄上所传来的微弱跳动,却伴着老者咽气时的抽搐,穿过百余年的岁月,在她的胸腔内渐渐重溯。

无忧果的果实真的会让人醉吗?

那伽摩不知道。

在人界徘徊的那段时日,她才刚入魔不久,全然无从压制那嗜杀躁动的力量,加之骨子里?便留着阿修罗一族易怒善妒的血脉,简直将好斗滥杀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一方面,她当然排斥一切有可能成为菩萨替身的世间生灵,而?另一方面……

谛听到底是修过佛道的瑞兽,纵使没有黑白分明的是非原则,对屠戮无辜这种事也是非常厌恶的。

她那时已经不奢求能得到师尊的感情?了,她只希望能见到虞歌,哪怕对方的出现仅仅是为了再废她一次修为,哪怕这只谛听看她的眼神会流露出嫌恶与唾弃……也无所谓了。

她只想见到虞歌。

——情?意过尽后那无从着落的空虚与无措是如此声势浩大,如?恒久焚烧的炽烈明火,足以耗尽一个人的心智。

幸好现在…她又抓到师尊了。

魔修不厌其烦地抚弄着虞歌的脸,似乎要?借着这极力克制的举动,来剥离心内那层无法忽略的不安。

谛听的眼皮非常薄,即便在睡梦中,也勾勒出柔和而?温婉的弧度。

持续时间过长的幻境使得她眼下隐约透着点憔悴的青灰,但那双唇却依然泛着饱满欲滴的绯红,这点艳色映在她苍白的面容上,显得那么鲜亮夺目,几乎给人一种没有由来的错觉,仿佛下一刻,这人就要?睁开双眼,用最真切最温柔的语调来唤你的名字。

……然而师尊想叫的,却并不是她的名字。

那伽摩陡然抽回了手,还未来得及起身,便被一条雪白蓬松的尾巴缠住了手腕。

她霎时间怔在了原地。

仿佛漫长时光轰然倒转,那些无从外道的爱恨与苦甜轰然退去,只剩下一点残存的委屈与遗憾,化作一根戳在肺管内的蜂刺,蛰得她刺痛无比。

……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虞歌也是这样躺在她身边,用一截尾尖,悄悄勾住了她的手腕,此后所发生的一切,便如同一场虚假而?荒诞的梦境,令她时至今日,都忍不住在其中颠倒沉沦。

那伽摩咬着牙,脸上的笑容慈爱到几近扭曲,她僵硬地回过身,却发现虞歌…并没有睁开眼。

——谛听佝偻着脊背,缩在锦衾里?,燕羽般的眼睫剧烈翕动,然而却死死地合着眼皮,只摸索着伸出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悬在半空。

那形容几乎是非常瑟缩、甚至是惶恐的,仿佛面前有什么令她触手而?不可得的东西,一旦握不住,就完全没办法承受一样。

那伽摩暗藏住满腔的杂念,用她汗湿而滚烫的手,与对方稳稳回握。——掌心相契,而?紧密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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