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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蟠拿着金陵送来的密封轻帛沉思了许久,上隔壁招手道:“张大掌柜麻烦来一下。”

赵茵娘眨眨眼:“慧安姐姐写了什么?”

“商业机密。”薛蟠皱眉,“有点麻烦。”张子非自然不会多想,跟出房门。

二人倒也没离开太远,只沿着抄手游廊走到假山旁,坐在坐凳楣子上。等了半日,大和尚一声不吭。张子非看了他几眼。

薛蟠长长一叹:“早些日子我曾想过,你和卢遐哪儿哪儿不合适,性情喜好也八竿子打不着,为什么会含含糊糊许多年。”

张子非立时明白卢慧安写了什么。微微偏头,没言语。

薛蟠接着说:“后来有一天,无端想起一个老朋友,终于捕捉到点儿端倪。那厮身高一米八三的天津大汉,大学居然学的幼儿教育。有回吃醉了酒嚎啕大哭,大伙儿还当他失恋了。他说,今天他去考试、考一个什么证。考卷上有道儿童心理题。三岁的小孩呆呆的乖乖的不说话、不哭不闹,是什么缘故。我们都以为他答错了题,胡乱瞎猜些孩子性情腼腆之类的。他边哭边摇头说,两三岁的小孩哪里会腼腆、天生便该活泼好动。孩子必是常年被忽视,人生第一条经验便是哭闹没用、不论如何都不会有大人来搭理。他说,他上那一课时使劲儿跟老师同学开玩笑,逗得大伙儿乐开了花,坐实天津相声之都的名头。其实他是不愿意想起,他自己小时候就是个呆呆的乖乖的、不哭不闹不说话的孩子。那会子他都三十多了,哭得像三岁。”

张子非闭眼。

“卢遐式呆子直觉很好。人在幼年时期所受的创伤,是成年后无法比拟的。因为那是大脑发育的敏感期,一刀下去、根植心底拔不出来。很多人终身难以愈合,卢遐便属此类。”薛蟠又叹。“你也是。”

张子非呼吸长了些。

“你在张家呆到了四五岁吧,遭遇比卢遐严重得多。不论后来你养父母如何疼爱你,之前留下的恐惧感和不安全感终究难以弥补。你不爱说话,可能是性格原因。也可能你有某种程度的表达障碍,大家都没察觉。刀子扎在身上,别人只看见从每天换药到逐渐愈合,并不知道是怎么个疼法。除非同样部位也挨过一刀。你和卢遐压根不是男情女爱的那种暧昧,甚至不是知己。你们同病相怜,就像两只迷途在异时空的小狗。原本各自冒雪而行,街头偶然遇上了个活物、就此结伴。”

张子非捏了捏拳头,依旧默然。

“这个年代没有心理医生,我也不过从朋友处听到半点皮毛。方才的天津兄弟,醉酒之后觉得没脸见人。第二天,老大哥去找他。说新买了个手机,永远不关机,只你一人知道号码。兄弟有事只管打给我,没事也只管打给我。后来天津兄弟渐渐好了许多。”薛蟠再叹,“子非啊,任何问题置之不理,都只会越来越严重,而不可能自愈。工作填不满心中洞,真不能。你得直面童年的那些事。讲述、或者宣泄。跟驴耳朵国王似的找个树洞也行。”

半晌子非问道:“慧安写了什么。”

薛蟠霎时笑开眉眼:“卢家终于要直面卢遐没有读正经书这件事了。纸终究没包住火。”

张子非迟疑了会子:“本来是可以包住的。”

“嗯?”

“应付卢遐的父母这事儿,被他们实验室当成个课题来研究。化学组那位女儿身男儿心的友情提供了一整套她自己的经验,很实用。稍加改动,编排些细节,二十年都不会被察觉。”张子非道,“老两口和卢遐的日子都过得规律,轻易便可滴水不漏。”

薛蟠摊手:“然而还是遭遇了黑天鹅。不过也好。这么重要的事情,早点摊开早点面对。卢老头虽顽固,他顽固的成分里包括了无底线顺从皇权。有明二舅在,可以打个大大的白条。比如为朝廷效机密事、早晚当上工部尚书之类的,应该能混过去。”

张子非失笑道:“东家还是给金陵送封信的好。只怕他们想不到这么大。”

“切!一群没想象力的家伙。”薛蟠伸了个懒腰,“你和卢小二的暧昧就此结束吧。回去之后我先跟他谈、然后你再跟他谈。然后我再跟卢慧安谈。说不定卢大太太也是一个可以解释得通的对象。”

张子非微微皱眉。

“有什么顾虑只管说。贫僧好赖是欧阳老和尚的徒弟,算你亲哥不过分吧。”

子非瞬间红了眼圈儿。深吸一口气,她正色道:“我怕卢家,替他精挑细选个温顺贤良的妻子。就像安姑娘父亲的那位妻子。我母亲……”

薛蟠愕然,随即也深吸了口气。有些人不在乎精神、有些人极在乎。强配一位温顺贤良的妻子,卢遐必非常痛苦。张子非的母亲疯了十几年,她最清楚这类人何等不堪一击。“抱歉!”和尚揉了揉眼眶。她本身就是个心里埋着刀尖的人,偏多年以来一直在照顾同类。“把你当成钢铸铁打的战士。”

“我是。”

“对,你是。”薛蟠拍拍她的肩。“战士也需要营寨,歇息时外头自有同伴看守。子非,偶尔也依靠一下别人,或是犯个懒。不用非等到自己精疲力尽弹尽粮绝,才开始考虑要不要求援。”

“我没至于。”

“你至于。”薛蟠严肃道,“这是童年留下的惯性,潜意识中觉得不会有人帮你。因为张家虐待你的时候,兄弟姐妹皆袖手旁观。现如今咱们需要强行加深‘有同伴’这个意识。你不去动、它就不会变。”张子非才刚抿嘴要说话,薛蟠抢先道,“事实上卢遐和你母亲亦如此。你的情况比他俩轻微,因为你跟养父母走的年龄比他俩都小。卢遐是从遇到他梅先生才开始治疗的,你母亲是被你救回来。创伤心理学我连皮毛都不知道,但可以肯定,其基础为理解对方的感受。为什么卢遐死活赖着你、跟抓救命稻草似的?因为没第二个人理解他。他亲妹妹卢慧安花了好几年才接受他一辈子不可能懂得人情世故这个简单事实。”

良久静默,张子非低声道:“怎么做。”

“额……”薛蟠呆了呆,“大概,有事别心里藏着,主动沟通。先试试。”

张子非摇头。半晌又说:“东家小时候,可有伤心事?”

薛蟠吐了口气:“我小时候最伤心的便是我的狗死了。是条金毛,很帅很威风。它是老死的,寿命到了人力不可及。我知道就算哭死它也回不来,偏就是难受,使劲儿哭了好几天。然后一辈子再也不养狗。”

张子非轻轻点头,一时又说:“东家的天津兄弟,只怕还没出世。”

薛蟠老实道:“没有。”

“我试试。”

“嗯。卢遐的事我会想办法,你放心。”

二人击了个掌。张子非决定待会儿寻安姑娘说话,先去吃饭。

薛蟠对着假山石头发了会子呆,十三忽然不知从哪里跳出来。薛蟠看了他一眼没言语。十三解释道:“阿玉觉得你俩肯定有事,老想往外探头。就她那两下三脚猫工夫……干脆我过来。”

薛蟠拍拍额头:“听见了多少。”

“差不多都听见了。”十三往他身旁坐下。“张大掌柜情况最轻微?”

“贫僧在扯淡。”薛蟠苦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她在四五岁之前已经养成了牺牲习惯。非得告诉她、她当实验小白鼠有利于替卢遐和张阿姨探路,她才会肯配合。事实上她的情况最严重。心理问题麻烦的就是隐藏。她演技高超,藏得最深。外头包裹上钢壳,拿钢起子撬都很难撬开。贫僧眼下还没头绪,需要帮忙会找你。”

“行。”十三站起身撇脱走了。走到一半他又折返回来。“我们亲家的事儿如何处置。”薛蟠想了想:“不让卢遐被强制配偶,想独身亦可。若卢学政非要个孙子、可以收养。艰难的女人那么多,应该能找到合适演员。假卢二奶奶必须是个明白人。既不能馋卢遐身子,也不能馋他身份。麻烦的就是人家要是再遇到可心的男人……又玩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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