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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在沈家大门外她便知道,自己年幼时来过此处。石阶小巷、白墙青瓦,砖雕的如意门乌木的格子窗。除去院中高出墙的两株黄杨树较之从前高了些,连门口挂的灯笼都是依稀见过的模样。她想了想,把马拉去稍远处拴着,只身悄然从后墙翻入。沈家之状,红芳闲聊时早已说过。见子非姐姐喜欢她,红芳曾求过给她哥哥报个信。张子非没答应。如今他们在暗、沈小哥的私塾先生在明,查起来方便许多。她怕惊动了郝家。

沈家是开酒坊的,家境殷实。宅子不小,三进三出。主院自然住的是老两口。东院沈老三全家,西院沈大沈二挤着住。大房的一位姑奶奶夫死无子,婆家以命硬为由赶了她回娘家。疯了的大张氏原本住在东院。因恐怕沈小哥被母亲惊扰、不能安生念书,沈老婆子

特将她换到主院的西厢房住去。

人少院落空,极便宜张子非转悠。她先循着人声寻到了厨房,正遇上两位伯母预备午饭,并悄声议论家中事务。张子非皱眉。远近无旁人,她们声音这么小作甚。只怕平素日子不大好过。细听片刻才知道,合着他们家倒买了个丫鬟原来早先沈小哥是由红芳和她母亲服侍的。自打红芳走了,她母亲便如失魂一般什么事都做不好,转头又病了,如今已卧床三四个月。没奈何,只好买个丫鬟;又命那守寡的堂姐也过去照料。

一个伯母抱怨道“老三媳妇究竟真病假病。那疯子本是三房的累赘,素来皆由三房收拾。如今倒要咱们俩收拾。每日家这么许多事都忙不过来。”

另一个伯母接口道“可不是单单这么大的院子都够打扫的。”

前头那个道“疯了这么些年,也不见好也不见死。”

后头那个忙念佛道“你要死啊那是大哥儿的亲娘、沈家的恩人老妖婆听见了看不整死你。”

前头那个竟带了哭腔“整死也罢了。横竖这些家当早晚都是她孙子的。你可知道前儿那贱丫头说什么等她家大少爷中了秀才,把我轰出沈家”

后头这个原本剁着菜呢,忙放下刀手忙脚乱的安慰。

张子非已听不下去了,心中百味杂陈。又暗自冷笑。丫鬟如此,沈小哥只怕全然不像红芳所言的那么好。才刚走离三四步,耳听哭的那伯母大声道“我就是一头碰死,也不出沈家的大门”

事到如今已不用问了,偷龙转凤的主意必是沈老婆子所出无疑。张家一家子渔民,哪里有这么大胆子。张子非立在墙后深呼吸十余次,定下神来,朝主院大步走去。

这会子是白天,沈家的爷们悉数上作坊铺子去了。院中无人,西厢房中有声音传出。张子非那心犹如被揪了一把,忙闪身去窗外窥视。窗户没关,只见屋中一应物什尚且齐整,有个二十来岁、容貌娟秀的女子正对着床铺柔声说话儿。床帘子垂下,里头隐约有个人影。侧耳细听,那女子在劝床上之人换衣裳给她洗去。张子非将鼻子伸近闻了闻,屋内没有怪味,想来平素还算干净,不觉轻轻点头。

忽听有妇人大喊“花囡花囡”,声如铜锣。张子非忙往屋后避去。只见那女子匆匆跑出。一个老婆子头发花白、腰背挺直、趾高气昂的从主屋走了出来,吼道“你又偷什么懒”

那花囡道“祖母,今儿难得日头好,我正让大三婶换衣裳好洗呢。”

老婆子皱眉道“那些事自有你母亲和老二媳妇做,你服侍好大郎是正经,旁的不与你相干。若没事便给大郎做衣裳去。天儿越来越冷了,那丫头粗手笨脚的针脚子比手指头还长。”

花囡回头望了西厢房一眼,答应着。又道“祖母,我想给秀儿作件衣裳,只拿边角料子就好,必不沾半点要紧的物什。”

老婆子冷冷的道“秀儿是别人家的人,不与咱们沈家相干,你还惦记作甚早晚你要再嫁,没听你老子祖父商议呢”

花囡哭道“我不嫁那个秃掌柜我愿意一辈子照看大郎”

老婆子道“嫁与不嫁、嫁给谁,哪儿由得你自己愿不愿意。大郎日后是要做大官的,自有他媳妇照看,不需你凑热闹。你若能生出儿子来,又何至于被人家退回来。没用的东西,丢沈家的脸。”言罢转身回屋。

花囡立在院中,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才过片刻,老婆子隔着窗户喊道“还杵着做什么不是让你做衣裳去”花囡拭了泪,低应一声,又回身看了西厢房两眼,方缓缓朝东边小门走去。忽听主屋的窗户“啪嗒”一声打开,那老婆子从里头伸头出来。原来是花囡已走近小门,她在里头瞧不见了。一直眼看着花囡身影消失,老婆子点点头,缩了回去。

张子非原本想寻到沈老婆子细问当年之状,如今已大略猜出来了。为了让沈老三生个儿子,沈家使了不少力气。沈老婆子身为续弦且只有一个儿子,若儿媳妇不能得子,她在沈家的地位立时就得低下去。可巧张家的儿媳妇几乎同时怀了身孕。张家的孩子先出来,是个男孩。偏大张氏又生下个女儿。为了拿捏住整个沈家,沈老婆子与亲家商议,用张家的儿子换走了沈家的女儿。张家乃最穷苦的渔民,纵然不愿意也不敢得罪沈家。大张氏自然知道自己生的是儿是女。可母亲婆母都不许她说话,遂疯了。

略一思忖,张子非不再躲避,径直走入西厢房。掀开帘子,一双漆黑的眼睛直直撞了过来。那女人披头散发坐在床上,容貌与自己有七分相似。双手紧紧抱住一个旧襁褓,襁褓中空空如也。

没有缘故、没有证据,张子非立时就知道这女人是她母亲。乃红了眼圈子,轻声唤道“娘,我是你囡囡。”女人眼睛睁得更圆了,半晌没吭声。张子非再说一遍。“娘,我是你囡囡。”

女人缓缓低头看怀中襁褓,又抬头看张子非。张子非流泪而笑“娘,那是我小时候穿的。我如今已大了,穿不下那个。不信你摸摸里头,已没人了不是我在这儿呢。”

过了许久,女人缓缓伸出手摸摸她的脸,再看看襁褓。又摸摸襁褓里头,再摸摸张子非。她茫然道“你何时长大的也不跟娘打个招呼。”

张子非哽咽道“我也不知怎么就长大了。我错了。我给娘赔不是。我下回长大之前定然先跟娘打好招呼。这回娘就担待了我吧。”她抹了把眼泪,又笑,“我是你女儿。你不担待我担待谁呢难道你还抱怨我两三天不成早晚不得担待我”

女人想了半日,竟点点头“说的也是。早晚得担待你。”

“那娘是不抱怨我了”

女人叹道“不抱怨了。”

张子非凑近些撒娇道“既是不抱怨了,娘亲亲我呗。”

女人左手摸了会子她的头颈,右手缓缓放下襁褓,也摸上了张子非的脸蛋,忽然掉下泪来。双手搂过女儿一口亲在脸上,又再亲一口,喃喃哭道“我的囡囡,我的囡囡,我的囡囡”说一句亲一口。母女俩抱头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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