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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soldYou
艾格尼丝从梦中惊醒。
她瞪着黎明前漆黑的虚空看了片刻,倏地阖目,试图将这旧梦糟糕的余味驱散。
--只要做这个梦,就不会有好事发生。
但艾格尼丝越是努力睡去,困意就越稀薄。她烦躁地坐起身,将被褥踢到床尾,伸手去摸床头的铃铛。她没找到东西,反而将床头悬挂的玻璃护身符打落在地。
每到这种时候,她都恼恨自己魔法天赋平平。如果手头没有符石或是卷轴之类的辅助道具,她连在黑暗中点亮火星这种小事都做不到。
门外值夜的侍女被动静惊醒,过了好一会儿才手持烛台进屋,睡眼惺忪:“夫人?”
“简,给我洗漱。”
“嗯……您稍等,我去叫乔安起来。”
艾格尼丝却等不及。平日服侍她起居的两名侍女回来时,公爵夫人已经自己穿好第一层外袍坐在梳妆镜前。
简和乔安交换了一个眼神,战战兢兢地矗在门口不敢动。
艾格尼丝扶住额头,深吸气又吐气:“做了个讨厌的梦,迁怒你们了。”
“您真的不再睡一会儿?今天有客人要来……”简观察着女主人的面色,弱声确认。
艾格尼丝循着简的视线向水银镜中看去。镜中映出一张因欠眠而全无血色的脸。但她还是摇头:“现在也睡不着了。”
简原本还想再劝,乔安一个眼神制止同伴。在公爵夫人的两名随身侍女之中,反而是与海克瑟莱一族并无渊源的乔安更受艾格尼丝信任。乔安走到艾格尼丝身后,柔声提议:“那我替您梳头。”
“嗯,”艾格尼丝一顿,闭着眼问,“公爵呢?”
乔安一边轻轻梳理着艾格尼丝淡金色的长发,一边应:“理查大人一如往常,已经去听黎明祷告了。”
艾格尼丝的丈夫科林西亚公爵理查·拉缪以信仰虔诚著称,日日起早贪黑,从不错过日出前的祈祷。理查并不强求妻子照做,但艾格尼丝知道,如果她能对信仰表现得更热忱一些,他们之间的关系会更亲密。
道理她都明白,艾格尼丝却没有付诸行动。理由很简单,不论什么事,她都鲜少付出必要程度以上的努力。过得去就行。
理查年纪与艾格尼丝的父亲相若,去世的前一任妻子没有留下任何子嗣,他似乎也就放弃了这方面的打算。与艾格尼丝·海克瑟莱的这段婚姻是纯粹的政治考量:
理查默许自己死后艾格尼丝再嫁,公爵的封地与各类税权自然会转到艾格尼丝的新丈夫名下。当然,艾格尼丝的下任丈夫也要由她的父兄挑选。作为交换,艾格尼丝的嫁妆中有一车车海克瑟莱氏引以为傲的银甲--这些盔甲以荷尔施泰因特产的铁矿锻造,再以密不外传的咒文加护,即便是精灵剑使的利刃也无法穿透,是各大领主求之不得的极品。这还不是全部,只要理查需要,白鹰城就会源源不断运来更多甲胄。
内情复杂,但这并不意味着艾格尼丝与丈夫关系恶劣。
不如说,他们对彼此怀着一种微妙的尊敬心。
理查的广博见识、温和脾性、几近幼稚的仁慈和毫不作假的虔诚心都令艾格尼丝肃然起敬。因为这些恰恰是她所缺少的品质。而理查也宽容地准许年轻的妻子保留那些他并不讨厌的小毛病--偶尔的心血来潮和大部分时间的审慎怠惰。
于艾格尼丝而言,理查更像是一位可以指点迷津的长者。
这般安然共同生活的关系已然足够。她根本没有期望过他会以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的方式爱她。
念及此,艾格尼丝睁开眼。她与镜子里的自己四目相交,有那么一瞬感到迷茫。
她真的没有选错?每次从那个梦中醒来,她都会产生相同的疑问。就这样扮演贤明而高不可攀的主君夫人、一直到死为止,这样真的好吗?
艾格尼丝从镜子中端详房中的陈设,每一件都令登门造访的贵妇人们艳羡。她又看向悉心为她打理发髻的乔安,还有指挥其他女仆打扫卧室的简,再一次暂时确信她的生活没什么可挑剔的。
华服珠宝、佳肴美酒、精致的起居物件、成群的仆役、他人仰视的目光,她呼吸着这些东西长大,大约只能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死去。
艾格尼丝轻轻吁出口气。
乔安瞥了艾格尼丝一眼。
与前任公爵夫人相比,这位女主人的确没什么可容人诟病的缺点,只是……她给人留下的印象却太寡淡。强烈的个性、燃烧的欲望与热情,艾格尼丝女士身上找不到这些活生生的东西;她心不在焉的样子,仿佛能把任何地方过成没有祈祷声的修道院。有时,公爵夫人那平静的灰蓝色眼睛令乔安想到人偶,不禁毛骨悚然。
也只有艾格尼丝女士为浅眠多梦所扰的时候,她才表现得更像个年轻的贵妇人。
“夫人,”乔安后退半步,满意地颔首,“我这就替您更衣。”
在方领口露出一线的雪白内衫,衣袖曳地的刺绣湖蓝长裙,熠熠生辉的金腰带,发间圆润的珍珠发针,喉头光华流转的宝石……整装完毕,艾格尼丝看着镜子微笑,几乎就要忘记那噩梦留下的不快余韵。
盛装打扮总能令她感到心安。
海克瑟莱家的三个女儿之中,长女苏珊娜以美貌闻名,小女儿奥莉薇亚则魔法天赋异禀。艾格尼丝身为次女,在姐妹的摄人光辉下长大,曾经一度怀疑自己毫无价值。即便经由某个契机改变了这样的处世态度,长年的自卑几乎成了习惯。
每一天醒来,艾格尼丝都要重新备战。华袍与宝石是她的铠甲,精心练习的言辞举止是她的剑,对战的宿敌是她的自我嫌恶之心,纵使在日落前将其杀死,日出时那可恶的魔鬼便会再次复活。
而正如没有观众的名花稍显寂寞,令骑士们倾慕的主君夫人才够格。哪怕是最浅薄的注视,都能令她安心。
除此以外,同性们艳羡乃至妒忌的目光也莫名令艾格尼丝感到愉快。
“艾格尼丝女士,早安。”一位稍显羸弱的少女出现在卧室门边。
“早安,加布丽尔。抱歉,我起得早,吵到你了?”
少女纤细的脖颈如风中的芦苇,乖顺地弯了下去,嗓音低柔:“不,没有的事。今天我也起得早。”
看着少女小心翼翼的样子,艾格尼丝不禁想叹气。但她若是真的叹气,加布丽尔只怕会立刻哭出来。那样一来,这场面在佣人眼里只怕反而更像年轻的公爵夫人在刻意刁难这可怜的孤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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