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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领头站着的就是秦庭追,数日打坐静心,秦庭追状态看起来十分不错。

翰林官们看到盛言楚,纷纷过来问候。

今年热假长,和他相熟的同窗夏修贤、应玉衡等人皆趁机回了老家,留在京城的多?是京城本地翰林,当然了,李兰恪不会来的,至于为什么,懒字当头。

秦庭追是吏部考功司的老大,上来先是一顿推心置腹的赔罪。

一番卑谦的话?引得众翰林官近乎半个月的怨气悉数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盛言楚猜得很准,他们这些人被困锁多?日就是想让他们进内闱批阅考卷。

下场京城乡试的秀才比地方多的多?,盛言楚粗略看了眼统计名单,发现京城秀才的成分十分复杂,除了本地秀才,还有很多?达官显贵人家的孩子,这些秀才大抵是家中有名望,求了恩典后得以在京城科考,不必长途跋涉回老家。

为了避嫌,秦庭追将临朔郡留京科考的乡试卷挑走了,只留了一些本地科考卷交给盛言楚。

见其余翰林院被引至隔壁,只留他和秦庭追在一屋,盛言楚抬起头面露困惑。

主要是秦庭追刚还说让他批阅京城本地的考卷,可为何那些考卷都被翰林官们带了出去?

此刻他两手空空,批什么?

秦庭追嘴角微弯,瞧他神色,道:“盛大人别急,等隔壁的人将考卷审查出来,咱们再批阅不迟。”

说话间,陆陆续续有不少?盛言楚不相识但一听名字就抖三抖的大官们走了进来。

起身行礼后,盛言楚抢先一步开口:“秦大人,隔壁的人难道不批卷吗?”

偌大的屋子里坐满了人,都是一些有分量的文臣,有几个曾是盛言楚幼年读书时只能在时务报上看到的传奇人物。

秦庭追说得干脆:“他们不够格。”

不够格?

盛言楚握着墨条轻轻磨着,他没参与过科考批阅,自然不清楚何为不够格。

见盛言楚言在那研墨出神,秦庭追和旁边几位官员寒暄过后侧身靠过来,轻声细语道:“整个翰林院,准许上手?批卷的翰林官人数并不多?,盛大人是上年的状元郎,自是可以,至于其他人,不行,他们朝考成绩便是再好,也不能拿朱批,传出去会叫秀才们觉得吏部贡院批阅不公正。”

盛言楚哑然,能通过朝考进翰林院的书生其实学问都挺不错的,至少在他看来出去教授秀才们功课都绰绰有余,怎就不够格呢?

秦庭追不动声色地笑笑:“同进士朝考进翰林院,虽说和盛大人同在翰林院进出,但在读书人眼里,实则和一甲进士大有区别,在他们看来,便是进了翰林院又如何,同进士出身一辈子都脱不掉如夫人三个字。”

“这…”盛言楚眼中一闪,喉咙滚了滚,暗道官场还兴这种歧视?

乡试的考卷还没挑拣送过来,秦庭追乐得和盛言楚多?说一些:“不止下场的读书人这么想,宫里的官家也是如此。”

盛言楚咂舌抬眸。

哎,这种特殊对待仔细想想上辈子好像也有。

好些学生本科出身不太好,希冀着努力学习考一个好的研究生学校,沉下心查阅各大研究生官网,却发现很多?院校复试时会偏好于那些好学校出身的学生。

“咚咚咚——”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阵阵锣鼓声。

偌大屋子围坐一圈的文官立马脱下累赘的长袍外套,皆赤着胳膊将脑后的黑发盘起插好,一个个坐在那像是入了道观的道士似的。

盛言楚拎了拎单薄的外衣,心想有必要这么大的阵势吗?不就批个试卷吗?整的跟要上战场打战一样。

“脱啊——”

同样光着上身的秦庭追催促:“都是男人害什么燥。”

“不是…”盛言楚忙解释,“我不太热。”

真不热,他昨晚吹了一晚上的空调,此刻神清气爽的很。

“还是太年轻了。”不知哪位老臣悠悠地叹了口气,口吻却十分幸灾乐祸。

盛言楚一窒,手?攥得衣摆踟躇不已。

批个卷应该用不着脱衣吧?

的确想当然了,不一会儿隔壁屋子的大门砰得打?来,抱着一摞一摞考卷的小吏们鱼贯而入。

盛言楚起身压腿撑腰活动起来,书案上他早已将笔墨准备好,就等着待会大展身手。

余光往秦庭追等人扫了扫,嘿,这些人还真的学起道士闭着眼打起坐来。

盛言楚脑门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话:乡试考卷要批好几天,这些人难道还嫌坐不够?

过了半晌,属于盛言楚要负责的那一模块考卷送到了跟前,盛言楚才坐下不到三秒钟,忽听‘噼里啪啦’的声音,闻声望去,好家伙,酷暑时节,吏部的人竟然将屋内几扇窗户从外边给钉死了。

钉死就算了,还拿素纸里里外外糊了三层,一番敲敲打打?之后,屋子顷刻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盛言楚扭捏不安的抱住自己,瞳孔禁不住放大。

这是要干嘛?不是阅卷吗?咋还弄这一出?

其余文官似乎早已见惯不惯,从抽屉里取出蜡烛镇定地点上,盛言楚有样学样,点上蜡烛后,屋内众人的面庞终于能看清了。

摆了二十来张桌子的屋子,愣是点了不下四?五十枝蜡烛,烛火之下,可想而知温度攀升的有多?快。

盛言楚麻溜地将外袍脱下,三下五除二又将长长的头发绑好束起,一系列动作快如闪电,直叫那些文官看得一愣一愣的。

不知是谁起头笑了声,旋即哄笑声接连不断。

属秦庭追打趣的笑声最大,秦庭追不愧是官场上的老油条,赶在盛言楚黑脸前打?住笑,顺手递过来一张阅卷守则。

要求并不多?,唯有一条令盛言楚上了心。

遇事不决,骰子解决。

“啥子意思?”盛言楚没明白。

秦庭追快速地审出一道题,提笔写?了个‘乙’,瞥了眼还在那研究守则的盛言楚,嘴唇微动。

“你脚底下有一个骰子,六个面,各有两面甲乙丙,若碰上你我这样两榜出身的人都琢磨不定的乡试卷,只需掷骰子就成,丢得是甲你就批甲,是最末的丙,那就丙。”

盛言楚啊了声:“还能这么…”草率?

秦庭追不留痕迹的将目光落到下一题,几乎就扫了眼首尾就给出了成绩。

“京城下场乡试的人不低于四?千,完整度过九天六夜煎熬的则有三千左右,你也在贡院经历过,一个秀才经手的考卷足足有三十多?张——”

边说着,秦庭追执笔的手?往屋子里埋头苦干的众人身上点了点,眼睛却不离考卷。

“瞧见没,每年能有资格出来批卷的人就这么多?,咱们人手有限,做不到逐字逐句的去审阅,好的文章看个开头结尾就成,拿捏不准的,交给天意即可。”

盛言楚心头一盘,躬着身子拉出脚边的小抽屉,樟木丸大小的骰子已经被人摸出了包浆,可见从前没少把秀才们的乡试成绩交给天意。

屋里的文官鸡鸣而起,直到星星坠满天空才姗姗回到住处,盛言楚这两日手腕累得涨疼,夜里溜进小公寓用白雾冰敷后才消肿,其余大人可就没那么好了,批了三五天手都抬不起来。

“到底是年轻好哇。”说话的大臣是之前嘲笑盛言楚不愿脱衣的人,但此时的心境大变,语气中充满羡慕。

每晚盛言楚都在小公寓里睡觉,有白雾滋润,因而看上去面色比他们这些人都要轻松很多?。

反观他们,两个青黑的大眼袋宛若油壶一般挂在脸上,长期呆在闷热的屋里,为了减少如厕的时间和次数,在场的人都尽量不去喝水,以至于几天下来,盛言楚一眼望去,一个个嘴唇干裂,活脱脱疲累的跟垂头耷脑的丧尸一般。

其实盛言楚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身体上倒没受到什么折磨,毕竟有小公寓这个金手?指在,夜里不用担心蚊虫叮咬,白天累了倦了就偷偷咕噜一口白雾冰水。

难受的是精神,事先没人跟他说要来做批阅官,也没人培训他如何批阅,就一张寥寥几语的批阅守则,和一个荒唐至极的骰子,再无旁物。

他才结束科考生涯两年,当年考乡试的辛苦还历历在目,说实话?,他还是心太软了,做不到像秦庭追等人那样冷漠的在那掷骰子决定‘甲乙丙’。

他担心因为他的一时误判,导致某个秀才多?年的努力毁于一旦,因而他看得极为认真,桌上的骰子他从头到尾都没用过。

每个人的任务量相差不大,为了追上大家的进度,他便只能多熬夜批改,开头几天他甚至头才碰上枕头就听到锣鼓声,眯着眼喝了一大杯白雾冰水后,他立马又投身到新的任务中。

反复数日后,有白雾支撑的他瞧着比其他人还要疲怠,批阅完最后一张考卷,他毫无形象的往椅子下边一滑,合衣就地睡着了。

“年经人就是较真。”

依旧是那个大臣,长有老年斑的枯瘦手指翻了翻盛言楚桌上的考卷,随后眸中溢满笑意:“倒是个实诚人。”

其余人揉肩捶背走过来张望,随手拿起一份,看过后,几人皆自叹不如。

京城乡试考卷的评分不止三档,除了甲乙丙,还有最差的‘丁’,但甚少?有人会给‘丁’,一旦给了‘丁’,批阅官就必须在旁边写上理由,以防考生不满复查。

打?‘丁’类级别其实有点吃力不讨好,若那考生在规定时间内上贡院要求复查,贡院是会开卷宗门让考生进去查看的,届时批阅官的名字就会暴露。

若批阅官给出的理由能震慑住考生自然相安无事,就怕有些考生脑子拐不过来弯。

考生报复批阅官的案子从前并不是没有。

为了安全起见,也为了减少工作压力,批阅官们几乎都不会给考生打?‘丁’。

秦庭追没想到盛言楚给了‘丁’,题头还附有大段的修改意见。

“难为他了。”秦庭追不可置否的笑笑,旋即喊人进来将睡得昏天黑地的盛言楚抬回屋。

再醒来时,盛言楚看到的是自家的床幔。

“楚儿。”程春娘焦心地喊。

华宓君端起药,和程春娘两人协力扶盛言楚坐起来。

盛言楚喉咙干得像是有烈火在烤炙,抿了口苦到胆汁都能吐出来的药,沙哑开口:“桂榜出来了没?”

“出来了。”

华宓君又喂了口汤药,皱着眉:“你去了趟翰林院就再也没回来,我跟娘急得四?处寻你,恪舅舅往翰林院跑了一回,不成想里头空无一人,还是老祖宗料事如神,说你些许被吏部扣在里边做了批阅官。”

放下汤碗,华宓君小手探进被褥揪了下盛言楚大腿上的肉,嗔怒埋怨:“你逞什?么强,下年再指使你做批阅官,你可别太较真,认认真真批‘丁’做什?么,别到时候惹得一身骚。”

盛言楚疼得嗷呜一声,修长的五指探进被窝拉着华宓君的手?覆在自己的大腿上揉搓,揉着揉着华宓君的脸嗖得一下绯红,小声嘟囔着不要脸。

程春娘没听清儿媳说什么,正欲问,低头见轻薄的被子拱了起来,程春娘顿时语塞。

桂榜张贴后第二天,诚如华宓君所言,有考生因不满乡试成绩硬着头皮去贡院复查了考卷,不巧,正是盛言楚批阅的‘丁’类。

就在秦庭追等人都以为此等考生会对盛言楚暗搓搓施展报复时,那考生的的确确往盛家去了,但不是偷偷摸摸的去,而是规规矩矩的递了草帖。

消息一传开,连老皇帝都乐呵呵的过问了一嘴。

御书房里围了一圈问安的大臣,戚寻芳笑着将盛家发生的事说给老皇帝听。

“…王秀才拿着批着‘丁’字的考卷找上了盛大人,据盛家的下人说,王秀才见到盛大人,二话?不说就磕头。”

夏热渐消,然老皇帝染疾却没见好,此刻歪在那轻哼:“磕头?”

见老皇帝说话声不太明朗,底下大臣脸色变幻,戚寻芳面容上浮起一抹悲哀,强撑着笑:“是呢!学生拜见老师可不得三跪九叩。”

老皇帝大喘一口气,借着苗大监的手?撑着坐靠起来,眼露迷离,喉咙里发出一丝笑:“有趣,往年也有憨直的批阅官打?‘丁’,怎就没这般和谐?”

戚寻芳忙将原因道出来:“只因盛大人给的理由充分,也是奇了,那王秀才看了盛大人批写的建议后,竟抹泪说他悟了。”

悟了啥戚寻芳不清楚,但也不难猜到,左不过是明白了解题思路。

老皇帝是真高兴,脸上浮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的红晕,当着众大臣的面将盛言楚夸了又夸。

“科考原就该这样,你们身为批阅官,能让考生信服你们批判的答案,这才是下了真功夫。”

底下大臣连连称是。

说了一大段,老皇帝累得慌,瘫那休息了会复道:“传朕口谕,知会吏部考功司——”

臣子堆里的秦庭追闻声拱手站出来,床榻上的老皇帝沉声吩咐:“从下年起,从县试到会试,每个批阅官手?中都必须评出至少十份‘丁’类考卷,且要随榜张贴出去,谁胆敢胡乱批阅,朕要他的脑袋!”

秦庭追领命而去,快马加鞭五六日不到,这条诏令就跟长了翅膀一样飞往各地。

此等做法有读书人抱怨,亦有人觉得甚妥。

临朔郡和咸庆郡等南边郡府考乡试前遭了一场大雨,故而考试时间往后顺延了几天,诏令传到这些地方时,贡院的批阅官仍在披星戴月的改卷。

几郡郡守琢磨了一番,随后大手?一挥,决定延迟放榜日期,今年就开始执行政令。

九月初,最迟的一波桂榜终于贴了出来。

金灿灿的榜单后边还挂着一堆小尾巴,仔细一看,全是批了‘丁’类的题目答卷。

贡院还算有良心,没有直接挂出大名,而是将得了‘丁’类的题目截出来誊录后才张贴,因而除了考生自己,无人知道这些题是谁答的。

并不是落榜生才会得‘丁’,有些考中举人的卷子中也会有一两道‘丁’类的评分。

“这不是——”桂榜下的一考生忙捂住嘴。

“有你的吗?”旁边的人问。

“没。”刚出炉一炷香的新鲜小举人红着脸撒谎摇头。

等同窗一走,小举人忙凑到前灼灼地盯看着上边的批阅建议。

看完后,小举人心底油然而生一股通透。

原来还可以这样解答…

贡院门口抱怨的声音也有,不过能考中秀才的人都不是傻子,心知抱怨没用,何况说多?了容易对号入座,索性便歇了嘴。

九月初,临朔郡等地将科举新政实施后的成效汇总上报给朝廷,得知反响不错,老皇帝愉悦地命苗大监往盛家送去一盘新鲜的瓜果。

宫里的人一走,华宓君立马沉着脸将瓜果用竹笼罩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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