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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宴松了口气。
而老儒看着席前停滞的酒杯,皱起了老脸。
不过人老起来总归比寻常年轻人脸皮厚实些,他见前头的人尚未反映过来,当即含着一大口酒,徉作咳嗽的模样,捶胸顿足,又是喷又是吐的进了河渠里。
水流受了点力道,又缓缓往前流动了半步,那叶子似扁舟承载着酒杯,缓缓到了李长宴眼皮子底下。
老儒可惜得大呼:“哎呀,小友啊,好运道好运道,这一展才华的机会居然落到了你的面前。”
“......”
李长宴平生不曾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是以他震惊得半天没能说一句话。
他开始怀疑自己近来是否是运道不好,以至于先是被谢氏主折辱,又是被个富家女郎缠上,再遇到了这么一个不讲脸面的老儒。
少顷,熙熙攘攘的来了一群文人,这些文人随着酒杯来到了末席,瞧见了一身花白道袍却俊雅不凡的李长宴。
前排来的文人倒是斯文体面,其中为首的是一位朗朗少年,见了他,先是抬手请他先喝了那杯酒,笑着道:“这位山人,酒既然到了你跟前,便请吧。”
老儒置身事外,一副乐呵呵的模样,他也在应和:“请吧请吧。”
“你……”
李长宴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叹了口气,平日里一本正经惯了,没有那等脸皮同个老人家掰扯。
又念着自己来借粮,不好败坏人家兴致,就只得在众人的视线下喝了那杯酒。
“所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那玉冠博带的儿郎见李长宴饮尽,抬手指了指河岸之侧的竹林,文质彬彬地道,“竹为君子之气节,历冰霜,仍不变好风姿,这一杯,请山人咏竹。”
古往今来,咏竹的诗词不少,也是文人墨客常作为文宴之上的经典题目。但是李长宴委实没有那样的才能,张口就来个绝句律诗的,于是拱手道:“贫道才疏学浅,不擅作诗词歌赋,还望……高抬贵手。”
他说得诚恳真切,但高抬贵手是没甚可能的。
对于这种以文会友的宴席,被选中的人,哪怕是一无所知的白丁,都要放个墨味的屁来才行,不然就是不给东道主面子。
那儿郎依旧彬彬有礼的:“不擅诗词歌赋,也可做文章、写对子,山人,请吧。”
李长宴常年学的是《老聃之学》,日日诵的是《道德真经》,若说不通文墨却也不至于,但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无端叫人扯着了短处,委实无奈。
“既然如此,便作论罢。”他缓声道。
众人顿时愕然——这是要论竹?竹子有什么可论的?
论用于表达见解,时常伴随着经史子集,譬如论诗经、论四书、论五经之流,论者基于某名著表达见解,驳者挖掘漏洞给予驳论。
总而言之,算是文人之间的一种辩论,但由于圣贤留下的书籍,都是权威著作,能论得好不被人挑出一点刺,那叫做精辟独到;要论得不好被人驳倒,就叫做败坏圣言。
天下文人皆杠精,而南阳人士为其中之最,这下听见有人要作论,哪管他论什么,都已经做好了摩拳擦掌,恨不能鸡蛋里挑骨头,势要将人喷回老家的模样。
醉醺醺的老儒也醒了,他摇摇晃晃地道:“哎呦我去,穷道士了不得哦。”
文质彬彬的儿郎在片刻的意外之后,朝着李长宴一辑,自我介绍道:“在下荀昭良,字明和,荀氏昭字辈子弟。”
他含笑:“请山人留名。”
李长宴也拱手一辑:“俗名李长宴,号岁安道人。”
荀昭良点头:“作论有三,为立论、论证、结论。既然是以竹作论,那先请山人立论吧。”
李长宴一拂衣摆,人很俊,衣很旧,但世外高人的气度,在举手投足间全然是一种浑然天成的习惯。
文士看人看得就是这由内至外的气韵,底子薄的人穿儒袍改变举止,那是装;而门第出身的人,那怕裹着粗布麻衣,也难掩良好的气度,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家教。
荀昭良最喜欢跟着他父亲荀承渊学相人,府中文人雅客犹如过江之鲫,每每有客来访,荀承渊事后就会教着他如何识人根本,故而哪怕他眼下年纪轻轻,也多多少少学到了父亲的皮毛。
眼前这道人风度姿仪犹若美玉,虽然衣着窘迫,但也瑕不掩瑜。
如此品鉴一番,他待李长宴也就越发礼遇了。
直到听得此人道:“立论:君子为竹,赫兮咺兮(地位显赫),宽兮绰兮(出手阔绰)。”
众人闻言,不由面露嘻笑——还以为是什么高谈论阔,原来也不过是拾人牙慧,想借此拍荀大人的马屁?
这种话荀昭良听得太多了,也无出彩的地方,他难免有些失望,不过李长宴好歹也是在夸他父亲,他这做儿子的不好说什么,正要来几句场面话,恭谦一番。
但是又听:“即为君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雍州战乱,民不聊生;并州苦寒,饿殍遍野。绿竹猗猗,品行高洁,君子有所为,应当心怀家国天下。”李长宴的指尖不知何时夹了片细长的绿叶,他神色淡淡,遒劲肃美,“心无家国,所谓君子也无异于外美内腐的朽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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