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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黑夜,白玉萝进了房间,傅抱青正在忙前忙后,他存了私心,将自己的房间腾了出来。
他从没干过家务活的一个人,恨不得将床上的褶子都铺平,一层层被拿出来,忙得满头大汗,笑道?:“你?睡我屋子,我到外面睡去,你?别去其他的房间,都不好,你?爱睡软床,我的床最软。”
他瘦削的背影显得格外兴奋,像是遇见天大的好事,手从被单上拂过时,脸上不由地露出羡慕的神情。
此刻不想做人,只想做这床棉布床单。能挨着她,给她一夜温暖,事?后死了也值得。
白玉萝站在旁边,坏心思地戳穿他:“抱青,你?现在看着又?傻又可怕,跟狼似的。”
傅抱青赶紧摇手,敛起所有的神情,不敢再露出半点期待,“我没有别的意思,待会?你?把门打暗锁,我肯定闯不进来的。”
他越描越黑,白玉萝轻声笑起来。
傅抱青一急,寻了把枪,搁在她床头,傻乎乎地望着她,指着那把枪说,“你?抱着它睡,肯定特别安全,我要敢进来,你?毙了我,我做鬼也无?怨。”
她在床边坐下来,让他去拿酒,他拿了酒,双手急促不安,一直攥着袖子摩擦,呆愣愣地立在那,埋头看地,就等着她的发号施令。
她果然抛出一句:“抱青,你?先别走,我今晚心情不好。”
傅抱青激动得都要抖起来,嘴上还要解释:“那我陪你说两句,别聊太晚,明儿个还要起早。”
白玉萝点点头。
她脱了鞋,往床上一靠,手里拿着半瓶酒,神情恍惚,直勾勾盯着虚无?某处。
从今晚见到章慎之的那一刻起,她从未提防过的儿时记忆全都涌出来。在这个世界,完成宿主的三个心愿还不够,刚好及格线,要想圆满,就必须按照宿主的人生经历去揣测她想要什么。
她早已经将自己浸做白玉萝。白玉萝就是她,她就是白玉萝,她无情,却也有情,只是这份情是宿主身体记忆里的,不是她的。
她不会?为任何人心动,但是白玉萝不一样。她披着白玉萝的皮,有她的情,就会有她的心动。
章慎之啊。
她从来没有想过的方向,忽然一下摆在了眼前。
她接着和傅抱青聊话的档,一下下感?受宿主心脏传来的剧烈感?情:“抱青,你?知道我为什么十四岁就成了寡妇吗?”
白玉萝的过去,没有人敢问,尤其是关于她那个死去的丈夫,大家一致默认,这是白玉萝不能碰的禁区。
傅抱青半跪在床边,虔诚的姿态,渴望地盯着她:“为什么?”
白玉萝笑了笑,喝一口红酒,将酒瓶子递给傅抱青,示意他也来一口。傅抱青接了酒瓶子,颤颤巍巍贴着酒瓶边她碰过的地方,喝了一口又一口。
他听见她的声音虚无?缥缈,像是天边传来一样:“我和我的未婚夫,青梅竹马,可是有一天他回家来,说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他怕连累我,所以要和我解除婚约,让我另外找个好人家去嫁,还说让我的阿公阿婆认我做女儿,以后章家的全部财产都给我,他不要。”
她的语气波澜不惊,听不出一丝伤心。傅抱青却听得难受极了,他心疼她,甚至替她流了泪。
白玉萝瞧他一眼,笑着让他凑近些?,傅抱青凑过去,白玉萝的手就伸了过来,她温柔至极地替他擦眼泪,嘴里继续说:“他说要去外面,可又不愿意说去做什么,他拉着阿公阿婆到祖庙去,在祖庙里磕了一百个响头,说以后就当没他这个儿子。”
傅抱青的眼泪又?出来了,少年红着鼻子红着眼,嘟嚷着问:“那他到底去做什么了?”
白玉萝摇摇头,“或许他说了,或许他没说,我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他走的时候,才刚满十六岁,一身铮铮铁骨,跪完了阿公阿婆,又?来跪我,我以为他是因为我的缘故,抱青,你?知道吗,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聪明上进,十六岁,就已经将所有能念的书都读完了,我再?也没有见过比他更有学识的人了。我以为,他不喜欢旧时糟粕,所以不愿接受我,不愿成亲,甚至不惜逃离这个家。”
傅抱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大概是因为她说着心酸的话,脸上却还是带着笑。他想到她过去经历的事?,他就心痛,听得眼泪鼻子一抽一抽的,替她骂:“他真是个坏人。”
白玉萝笑着抿抿嘴,一张手帕打湿大半,换了一面,继续为他擦去眼角的泪:“不,抱青,他是个好人。就是因为太好了,所以才像个坏人。”
她丢了手帕,闷了闷声,嘴里渴得很,拿过酒瓶,一口气灌到底。
记忆里全都翻出来,感?情太过强烈,以至于她一闭上眼,仿佛身临其境。
那是六月的某一天,蝉开始叫,风还不太热,她站在祖庙门口,眼泪哗哗往下掉。章慎之跪在她面前,额头磕得血肉模糊,她踢他,让他起来,他不肯,整整磕足了一百个响头才起身。
他额头上全是血,血往下流,沾湿他的长衫,他的眼睛黑黑亮亮,看?着她的时候,仿佛能将她的魂吸进去。
他说:“玉萝,你?别误会?,我不是想要逃婚,我很喜欢你,比喜欢我娘,还要喜欢你。”
她不信,对着他嚎啕大哭,又?骂又?打:“章慎之,你?王八蛋!你?不是人!”
他走上前将她抱住,一下下轻柔地拍她的后背安抚:“我知道我混账,我离经叛道?,你?怎么骂都可以。”
这是他第一次抱她,也是最后一次抱她。
他凑在她的耳边说:“白玉萝,下辈子我再?来给你?赔罪。”
她不服气,她不要下辈子,她就要这辈子。
不知道是倔多一点,还是爱意更多一点。总之章慎之走的第二天,她就抱着大公鸡嫁进了章家。阿公阿婆不肯,可她管不了那么多,她心里就一个章慎之,她就要嫁他。
他死都别想摆脱她。
等啊等,注定等不到。家产被夺走,阿公阿婆没了的时候,她心里愧疚,想着都是她的错,是她没用,所以才让他没了双亲,她替他在章家守着,结果什么都没守住。她担心他怪她。
六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她已经在梦里完成了与他的结婚生子。她总以为他会?回来,以为他当时走的时候年轻气盛,等一身傲骨削没了,他肯定会?归家。
所以等他回来,她得给他一个家。她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她学西洋文化,去国外长见识,到头来还是输给了自己的没出息。
死的时候不瞑目,脑海里走马观花过一遍,最终还是决定将他深深藏起来。
她不想再被人欺负,她要保护好自己,要活出个人样。
至于他。
她不敢想。
一口气提了六年,不敢再提到下辈子,怕又?栽进去。她不知道自己还愿不愿意栽进去。也许愿意,也许不愿意,都不打紧。重要的是,他愿不愿意。所以她不敢再往下想。
所以才有了这一世的三个心愿。心愿里面,没敢有他。
“少夫人?”傅抱青见她久久没出声,担心她太伤心,迷了魂,大着胆子轻晃她。
她回过神,反手搭住他的手,“抱青,谢谢你?。”
傅抱青一愣,“谢我什么?”
她不说话,顺着他的手背一路往上搭,滚烫的掌心贴着他的下巴,将他清秀白皙的脸捧在手里。
要不是她一时起兴捡了傅家小少爷回来,只怕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章慎之。
章慎之的命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他没把自己当个人,过去是,现在是,将来或许也会?是。
但不管怎样,章慎之回来了,白玉萝生命中剩下的四十分,忽然有了着落,虽然不一定?对,但她得试一试。有些?事?情,总要解决掉。
傅抱青眨巴着大眼睛望她,他替她哭过了,生怕看?到她脸上出现伤心的神情,一动不动,直愣愣地望着。
她没有哭,她笑起来,笑得可真好看,看?得他浑身都酥麻。
她说:“抱青,你?觉得幸福是什么?”
傅抱青乖乖地笑道?:“幸福就是和爱的人待在一起。”
“要是不能待在一起呢?”
傅抱青愣住,“我没想过。”他顿了顿,继续道?:“要是不能待在一起,那就不叫幸福。”
她点了点他的鼻尖,往后仰了仰身子,搂住他的手臂垫在脑底下,“抱青,我困。”
傅抱青一颗心跳得都要从胸膛里破出来,他紧张地在床沿边坐下,被她垫着的那只手已经不是他的了。
她慢慢闭上眼,嘴角边还有红酒的痕迹。
傅抱青坐在床边看着,因为激动而喘不过气,他呼吸急促,不敢弄出太大动静,连呼吸的节奏都要控制好,尽量不吵着她。
她枕着他的手臂睡着,他看?着看?着,心里生出花来,像是在蜜糖泡着,黑夜就是他的罐,他愿意被囚禁在此百年万年。
傅抱青守着白玉萝,守了一夜,他感?受着时间从他眼皮底下一点点缓缓流逝,等到窗外亮起第一道?鱼肚白的时候,他仍不觉得疲倦。
多希望这夜能再长些。
白玉萝醒来的时候,傅抱青才急急忙忙闭上眼,假装自己也睡了一夜,不叫她担心内疚。
她轻轻从床上起来,穿了鞋,他感?受到肩上忽然一重,是她给他披了外衣。
他赶紧睁开眼瞧一眼,发誓要将这件外衣珍藏一辈子。
她到外间去洗漱。他时刻备着女士过夜的东西,守着自己的那一方小小希望,盼着会?有她单独与他一夜的机会。今儿个终于盼到了,美梦成真,不太真实。
他特意等了五分钟,打着哈欠伸懒腰,假装自己刚刚从梦里醒,晃了晃手臂,笑道?:“你?可真轻,枕了一夜,我半点感觉都没有。”
她走上前,捏了捏他的手臂,“抱歉,昨夜是我太过任性,不该累的你?,手臂酸不酸,我替你揉揉。”
他心里喜滋滋,“你?替我揉,那就不酸。”
她随意捏了几下就松开,“我叫个针灸师傅来,保证不叫你手疼臂酸。”
他笑着凑上前,“不必叫别人,我已经好全了。”
她点点头,作势要往外面去,交待他:“今天你好好休息,就当放个假。”
他赶紧说:“我不累,不用休息。”
她拿起手袋,娇嗔着望他一眼,“谁说你累了。”
傅抱青脸红,摸了摸脑袋,喉咙有点渴,“嗯,又?没做什么,不该累。”
白玉萝去了商会?,留下傅抱青一人在小洋房。
他重新躺回去,在她睡过的地方打滚,用她盖过的被子将自己团团卷住,实在是太兴奋,又?起来给李大打电话,一句话没说,就啊啊啊地叫了两声。
李大吓一跳,问:“抱青你?怎么了,又?有人绑你?啊?”
傅抱青笑得眯眯眼,“我好着呢,没任绑我。”
“那你鬼哭狼嚎什么?”
“我这是喜悦的叫声。”
李大听出点端倪,连忙追问,傅抱青不肯说,猛地将电话挂掉。窗外有风,吹进来呼呼响,傅抱青张开双臂,在屋里跑来跑去。
跑得累了,脑子里忽然冒出个念头:忘记问她,昨晚的事?,到底算什么?
很快他自己就有了答案。
管它呢。
她肯同他亲近,无?论她将他当什么,都行。
他不在乎。
傻子才在乎。
白玉萝从小洋房出来后,半路转道?,吩咐司机去墓地。
章家的祖坟,有人祭拜过。香还燃着。
白玉萝走上前一看?,章鸿泽的墓碑前,僵硬的土地上,引出一方小小的痕迹。明显是有人在这里磕过头。
她弯下腰,抓了一把土捻在指腹,没有血。
他有顾忌了,没敢再磕出血。
白玉萝重新给章鸿泽上柱香,鞠躬拜了一拜,没有过多停留,转身离去。
孙副官将羡城的文件都摆上桌,章慎之是个行动迅速的人,傅大帅虽然是派他来找傅抱青的,但是事情总有先后。他安了督军这个身份,就得做这个身份该做的事?。
他从不辱没自己身上的使命。
孙副官提到城西章家,章慎之眼眸一黯,手指微微蜷缩,掐了指尖,没太用力,面上瞧不出任何端倪。
孙副官道?:“提起这个章家,那可了不得,近一年来,他家少夫人迅速成为了羡城最有话语权的人,有些?事?情咱们要办,还得先与这位章家少奶奶周旋。”意思是让章慎之抽个时间,见一见章家的掌权人。孙副官笑:“正好督军也姓章,随意敷衍认个宗亲,饭桌上也有话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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