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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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战过后，万里狂沙一片狼藉。

慕少艾为一众伤者初步处置伤势，疏楼龙宿将抢下的一片残魂交予墨尘音，苍与墨尘音相顾无言，翠山行站在二者身边，欲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除魔卫道义无反顾，但一往无前不代表漠视生命的不计代价，若有其他选择，玄宗又有何人愿意看到现今局面？

最后，仍是墨尘音主动打破压抑的沉默。

“吾欲往登道岸确定赭杉状况。”

——千雪魂飞魄散，而赭杉因赦元封魂术之故生命与她密切联系，他必须亲自前去确认，究竟是同生……或同死。

“也好，”苍轻垂的眼睫微微动了动：“翠山行，暂时代吾协助药师与皇甫先生处理后续事项。”

——这是要与他同往之意。

墨尘音默认了苍的同行，正逢昭穆尊调息完毕，起身不咸不淡道：“吾回化外天，不日闭关，短期之内莫再寻吾。”

“好友……”

“告辞。”

无论墨尘音怎样想，玄宗天命已然结束，确实没有理由阻止这位去意坚决的同修好友，好在他看得出金鎏影只是在摸索重新开始的路，而不再是彻底放下过往情分的决裂。

六弦之首，四奇之末，一同赶往登道岸。

任云踪料到他们二人会来，早已嘱咐门人及时请入，见道灵阵法中命火未熄的赭杉军，两人同时长舒一口气。

“之前奇峰道眉险险魂消魄灭，吾料想是风千雪出事……”任云踪不着痕迹地轻叹：“好在他之命火终究续住了。”

风千雪是道境玄宗仅剩的小辈弟子，任云踪明白这两位玄宗前辈的心情，虽深觉惋惜却不好表露以免触人痛处，只与二人谈论奇峰道眉下一步的救治之法。

“赭杉军一口阳气刚好锁在天突，堪堪为他保住魂魄不散。”任云踪引苍和墨尘音走近法阵之前，解释现状：“……可见当时虽然情况紧急，施术者下手时机与分寸把握非常精准，虽是至邪之术，却也夺回赭杉军一线生机。”

“嗯……接下来应是驱离赭杉体内死气吧？”

“只是第一步。死气驱离之后，需找寻练得玉蕴灵枢之神通的医道高人为他修补身体，但这之后要如何打通天突助他阳气复苏，吾尚在思考。”

“有劳你费心。”

“弦首不用客套，绵薄之力自当尽心。但……”任云踪犹豫一瞬，终究还是说出令人心痛的事实：“吾以道灵之术尝试过找寻风千雪魂魄，可惜无果……二位，抱歉。”

宽大袍袖下，六弦之首握着拂尘的手倏然收紧。

“言重了，登道岸保住赭杉生机，吾已感激不尽。”墨尘音出言宽慰，再次请托：“有劳剑真玄影继续照看赭杉，吾会找出符合要求的医者。请。”

“该然，二位请。”

心中有事，加之伤势仍然严重，二人顺着登道岸云梯缓缓下行，四面灵韵丰沛，鸟语花香，倒与魔祸兵燹之前的封云山有些相似。

各自心绪，两两沉默。

墨尘音想起任云踪评价千雪施展邪术“下手时机与分寸非常精准”难免产生几分无奈的欣慰，心仍是沉重，却不禁舒缓了紧蹙的眉峰：“苍，双城之争时，千雪跟在你身边吧？”

“……是。”

“她之小心思不少，偶尔行事偏激……”墨尘音说着说着语调陡然又沉了下去：“……但终归算是一个好孩子，你认为呢？”

苍停下脚步，再次开口，语调既缓又轻：“墨尘音。”

“不必自责。”墨尘音打断了他隐含歉意的话语，淡淡一笑：“最艰难的抉择都由你做了，剩下的部分，吾来负责。”

——从昔日毅然以总坛替代三角封印，到如今手刃朱武牺牲千雪，墨尘音扪心自问，他做不到，赭杉也做不到，或许换了玄宗任何一人，都无法做到。

绝不轻言牺牲，若到了不得不牺牲之时能够当机立断，一肩扛起之后的惨烈痛苦……这便是苍的背负与担当。

非是无情，而是多情，情至深处而近道，苍生为负，大局为重，无法周全所有，唯能独自承受千刀万剐的心痛。

是，心痛。

牺牲千雪，苍的心痛想必也不会比他少半分。

纵然苦痛挣扎亦不弃使命，这是苍之道。

至于他自己……

“三支神柱被毁，亟需尽快补足地气修补神柱，让苦境恢复阴阳时序。”墨尘音心绪已定，回到正题：“苍，你安心协助伏龙完成此事，千雪与赭杉就交吾。”

得到墨尘音理解宽慰，苍仍感内疚，但事情尚需设法推进，故不再沉陷于情绪，追问道：“你打算从何处着手？”

“寻访道灵一脉其他派门，设法找回千雪失落的魂魄……赦元封魂术需以施术者命元为续，既然赭杉无恙，说明千雪仍有机会。”墨尘音指出众人皆知却又不甚乐观的推测，从容而坚定道：“但凡还有一线希望，墨尘音不会放弃，好友紫荆衣应也会设法找出补救的方式。”

苍沉吟道：“嗯……玉蕴灵枢之神通，医道之中是否有此等高人，可以询问药师。”

“吾会调查。”墨尘音抬眼望向登道岸之外颓败却并未断绝生机的广袤大地，平静的神态似也添了期许：“说不定……某一日，千雪自己便会闯出生路。”

回想之前，每一次她都从生死之间艰难返回，想必是舍不这片人间。

墨尘音看向苍，语气愈发笃定：“吾之弟子，吾有自信。”

天邈峰顶，螣邪郎与银鍠黥武并排站在新添的坟茔之前，任沉浮与侥幸捡回一命、被他救回的算天河一同，率一众魔界残兵在不远处守候。

彻底告别征战，以战为生的魔人异常沉默——嚣狂骄傲、心机话术只是用于战场，战局之外，任务之余，异度魔人往往都是这般惜字如金。

魔龙已毁，魔界不存，诸王亦逝。

故人往事如一场春秋大梦，曾经辉煌过，奋战过，质疑过，绝望过，一切也终于烟消云散——残酷的结果，却是不同于想象中的残酷。

“魔界子民，只剩这些？”银鍠黥武略一回头，见不远处等候的残兵败将，心中仍是难免苦涩。

“该说——还剩这些。”螣邪郎自嘲般的笑了笑，不复过去不可一世的狂傲，凛然之中更添一份稳重沉郁：“吾打算带他们离开中原，休养生息。”

“中原多纷争，确实不适宜休整。”

黥武平静地表示赞同。

“你呢？”螣邪郎转过脸看向这世上自己仅剩的至亲兄弟：“与吾同行否？”

黥武摇摇头，视线直直停在朱武墓碑之上：“父亲曾言，四境各有风光。吾想……重走一遍他走过的路。”

——追随吾父，追寻自我。

“等你回来。”对于他的决定，螣邪郎并未表态与劝说，因他知晓这名兄弟不会放弃银鍠之名，暂时分别终有重聚之日。

随后，螣邪郎转过身，迎向残存的魔界子民——从今以后，便是他的子民。

“邪皇。”

任沉浮与算天河施行一礼，率领众魔跟上螣邪郎，安静有序走向之前选定的方向——纵使故土不再，魔人的骄傲不会屈从现实，他们选择相信螣邪郎——异度魔界新的王者，身负鬼邪两族王脉，曾由魔君与女后教导，历经磨砺，假以时日，或许会成为第二位旱魃魔君。

黥武目送众位同胞离去，俯身捧起一抔黄土，扬撒于朱武墓前，随后毅然转身，一步步走下天邈峰。

——万物生灭轮回，永远都有新的开始。

之后，武林风波仍未休止。

潜伏的未来之宰确认凤凰鸣和卧佛已与众天汇合于苦境之后，迅速开始行动，一方面偷袭防备空虚的定禅天，乱战之中素还真之心失落；另一方面暗中派遣部属返回灭境联络同伴，袭击停凤池，重创留在灭境养伤的赤云染、白雪飘，羽人非獍和道隐之徒珠然亦在此战之后失踪。

这是起于灭境的灾劫，卧佛与道隐义不容辞挑起重担，追查邪灵动向，意外探得惊人线索——无界主问天敌已在灭境复生，但桀骜如他因何会与未来之宰连通一气，卧佛一时也想不明白。

灭轮之内尚有诸多高僧与儒贤，停凤池更是道隐凤凰鸣居所，有精妙阵法护持，二弟子珠然尚在，竟也被破袭，不难推测为首者很可能就是问天敌。

灭境的风波吹入苦境，苦境之内也有蛰伏的势力开始崭露头角。

弃天帝之乱后局势诡谲复杂，神柱修补任务一波三折，幸而在六弦之首等人协助下，曲怀殇仍得以排除万难推进此事。

——直至他遇上魔化的羽人非獍与珠然。

“羽人，你……！”

曲怀殇方才损耗真元修补神柱，正是无力防备之刻，无论如何也难以对抗戡魔之刀与道隐之徒联手，一退再退，步步逼命，羽人六翼刀过，曲怀殇荼蘼剑脱手飞落，就在荼蘼落地之时，一道人影快速掠入战场，刀剑交击，数声金鸣。

“大哥，脑子坏掉了吗？”

儒风再起，稳稳挡住千变万化的六翼刀法，曲怀殇心中诧异，忙取回荼蘼，与来者合招，击退羽人珠然。

“风姑娘不可久战，速退！”

风千雪闻言，虚晃一招，带着曲怀殇离开。

“伏龙先生可知晓我大哥发生何事？”

“听闻羽人在灭境遭到邪灵攻击，此后便失踪，现在看来是被邪灵控制。你……”察觉风千雪状态有些不对，曲怀殇欲言又止：“关于此事，你可询问雅僧大师。”

“多谢告知。”风千雪正欲辞行，见曲怀殇伤势严重站立不稳，索性将他搀住：“我先送你回碧玄草堂，再前往无佛寺。”

“有劳。”

一路上，曲怀殇小心观察风千雪神态，见她面色如常，联想之前收到的消息，不禁有些怀疑眼前的“风千雪”到底是何种存在。

待回到碧玄草堂，风千雪急于调查羽人之事，匆忙辞行，曲怀殇便嘱咐蘅芜立刻前往天波浩渺报信——眼下风千雪非人非鬼且似乎对自身处境全然不知，恐怕是飞散的残魂断魄被惊醒化形现身，若被有心人察觉，必定非常凶险，需尽快告知玄宗。

弦首在外奔波，留守天波浩渺的翠山行接到伏龙传信心急火燎，一边联络墨尘音一边按蘅芜告知的方向赶到无佛寺。

进入无佛寺，却见雅僧正老神在在的跟风千雪交代该如何唤醒羽人神智。

翠山行向雅僧使眼色，雅僧微微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风千雪不明白两人在互相暗示什么，与翠师伯问好之后便打算开始进行“拯救魔化大哥”的计划。

“站住，你……你……”翠山行从头到脚审视风千雪，见她似与平常无异，一时无法判断状况。

“翠师伯……您哪里不适吗？”

风千雪有些莫名，刚才起就觉得翠师伯表现怪怪。

约略有些猜测，翠山行不知该如何解释，心念急转，道：“先随吾去登道岸看赭杉军。”

“嗯？赭杉军情况不稳定？”听他这样说，风千雪点点头主动换了方向：“走吧，师伯。”

翠山行暗自摸了一把汗。

如此反应……看来是没有觉醒。

不善伪装，生怕露馅的翠山行一路板着脸引着她前往登道岸，接到消息的墨尘音和尹秋君前后赶来，任云踪与风千雪甫一照面便看出端倪，不动声色与墨尘音眼神示意。

尹秋君憋着劲儿道：“还知道回来？”

看出几人反应都很奇怪，风千雪愈发不明白，试探着问：“我最近没乱走啊？”

趁着她与尹秋君说话空挡，任云踪玉笛一扬，精准点在她背心，随即她身形虚化，敛化为一道金光。

尹秋君捉住这道金光，略松一口气，对墨尘音道：“是元魄碎片。”

任云踪颔首提醒：“虽是碎片，能寻回便是好事，但下一次她再出现，万万不可告知她已死之事，只能诱导她自己想起，或趁她不备收回魂魄。”

——便如同梦游之人，突然将其唤醒瞬间就会失魂落魄，只可徐徐图之。

墨尘音点点头示意明白，追问道：“吾有一事不解。为何她之元魂化形却与活人无异？”

“或许是因她本就与常人不同。”

任云踪如此回答，玄宗几人也顿时理解，千雪本就不是寻常凡人。

翠山行发愁地说：“那一日对抗弃天帝，她的魂魄不知碎成何种模样，散落之处亦难查证，要怎样继续收回？”

“收回的方法可以再探讨，但找寻的方式却已经明显了。”尹秋君摇了摇扇子：“今日她为羽人而醒，下一次，也许就是赭杉军。”

自磐隐神宫一战以来，墨尘音紧绷的心弦也终于放松。

“是啊，她会再醒。”

——因为人世有她诸多牵挂。

以此为始，玄宗开始了长达十余年的艰苦探寻。

收回两片灵魄不久，风千雪第一道魂体出现，协助凤凰鸣救回入魔的羽人与珠然。

而此时儒教也开始清算废儒，她作为废儒嫡传弟子，被废儒出身的派门告上讼星台，尹秋君本有意援手，但任云踪却建议顺其自然。

“魂与魄有所不同，魄可通过儒元与道元修复，但她之魂体太过脆弱，不若让她自由行动、自我强健。”

——言下之意，由着她在台面趴趴走吧，越跳越精神。

尹秋君气得磨牙。

从来标榜率性自由的悬桥之主为一个丫头片子操碎了心……真是欠她的！

完全不知情况的风千雪精神抖擞去了讼星台坐上被告席，与提告自己的儒教云韶门唇枪舌剑自辩清白，把理论上的儒门师叔和师兄弟们怼得面红耳赤暴跳如雷，甚至不惜搬出幸存的罪恶坑成员当众诋毁谩骂揭她老底……然而到最后也还是辩不过她。

曲怀殇来了，楚君仪也来了，两位儒教名人为她讨保，还有疏楼龙宿提前与忧患深通气，最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之后她便按照忧患深的要求准备调查儒门四大名锋“以一贯之”的下落，却被尹秋君骗去九天之顶，由六铢衣以神皇之气修补了第一道魂魄。

至于为了从天都取回能够打通赭杉军天突使阳气复苏的邪天御武之喉骨，她又跳出一道魂体，假作天下封刀侍女混入天都，后来还混到了天都右护令职位。

天下封刀主席派人前来询问玄宗，翠山行都不知该作何解释。

“吾算是看明白，她就是个闲不住的。”

尹秋君喝着茶一脸“随她去”的表情，墨尘音不禁莞尔：“好友，难得见你如此认命操烦，也算是尽了师尊的心喽。”

赭杉军顺利复活，苍便将风千雪第二道魂体交给儒门龙首，以儒元温养——至于后来暴雨心奴闯入三分春|色开杀让她再度惊醒与之恶斗有幸救下穆仙凤等人，倒是疏楼龙宿的意外之喜。

十余年间，散落的灵魄零零碎碎出现又被羽人和玄宗之人设法收回，众人都小心翼翼保守着这个秘密，放任她在武林游走。

最后一道魂，在燕归人和断雁西风之子被武都绑架之后，也终于出现。

风千雪配合燕归人攻入武都，眼看燕归人大发神威一捅捅一窝，心有戚戚，生怕被师傅师伯们逮到说她手段极端，赶紧跑去天都躲清静。

翠山行扶额叹气，对墨尘音诚挚建议：“待她醒来，你们也该好好管教了。”

尹秋君：“……”

什么背刺君临黑帝卧底文载龙渊，闯昊正五道请法儒，这回又是捅翻武都，尹秋君都不禁好奇下一回她能惹出什么事？

事实也证明小丫头片子平时有多省心，闹起来就有多不省心。

——她偷袭了昊正五道的皇儒尊驾。

……呵。

虽然是为了救皇儒，但偷袭就是偷袭。

已经做好光荣壮烈准备的皇儒尊驾被风千雪肋下一刺，气穴封闭，强行扛出邪染之墙，一路还不知死活的跟他说“尊驾别挣扎了这是罪恶坑独门点穴手法您挣不开的”……

罪恶坑那破地方就不教好东西！！！

得救的皇儒尊驾青筋暴跳，躺在床上养伤都骂个没停。

还没等他想好怎么收拾这个没规矩的丫头，现任玄宗宗主前任六弦之首携门人前来支援顺便请罪。

苍的姿态一贯放得很低，皇儒尊驾心气总算平复，却见赭杉军突然伸手往风千雪眉心一点，顿时身影虚化，转眼凝为魂光。

“这……这是怎样一回事？！”云忘归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