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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下,电视台里。

刘姐刚刚送别了哭得鼻红眼肿的小少爷,回头又撞上了在公司楼下抽烟的霍连山。

霍连山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烟,半靠在楼层背阴处,整个人都藏在黑暗里,只有一点猩红在他唇间明明暗暗。

听到高跟鞋声,霍连山撩起眼皮在昏暗中看过来,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盯着刘姐看。

刘姐说不清那是什么眼神,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给研究透彻,又像是在探查她到底知道多少一样,总之她被霍连山看的手臂都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原本涌到喉咙口的“不是说了要戒烟吗”打了个转,硬是没质问出来。

而下一秒,霍连山已经自己站起来了。

他从阴暗的角落里走到月光下,垂着头把烟蒂摁在垃圾桶上碾灭,再抬头回眸的时候已经是跟往常一样的淡漠脸,平静地望着她喊:“刘姐。”

刘姐堵在嗓子眼儿里那口气终于吐出来了,她把那股古怪的感觉压下去,顺便决定也不问他们小孩子家家到底是闹什么矛盾了,就安心当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经纪人吧,人啊,就是难得糊涂。

“大晚上的在这抽什么烟呢。”刘姐还是习惯性的抱怨了一句,然后才说:“我来看看你比赛比的怎么样,今天郑烽那边又买了通稿,把你以前在酒吧和他同台合唱的事儿又翻出来了,贴着你炒作,都快炒出社会主义兄弟情了。”

霍连山正走过来。

多数时候他都是没什么表情的,不管刘姐是说工作上的事还是说生活上的事,他都垂着眸安静的听着,不管刘姐做出来什么决定他都会点头答应,不管刘姐出于什么目的说出什么话,他都会记在心里。

刘姐就喜欢他这一点。

这个岁数的年轻人很少有这样沉稳、识大体的。

从某种角度来讲,这是最让人省心的艺人,艺人和经纪人是绑死在一条船上的,艺人不作妖,经纪人才好掌舵。

习惯了霍连山的沉默,刘姐自己就能喋喋不休的说一路,从工作叮嘱到生活,恨不得把自己过去的苦难全都卷成一个团,一口气全都塞进霍连山的脑袋里,说的越多,她心越安。

直到他们走到住宿楼门口,刘姐一句“那你先回去”才刚到喉咙口没来得及说出来,霍连山突然喊了一声:“刘姐。”

刘姐“嗯”着一回头,就听见霍连山说:“之前那个女人,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再联系一下。”

刘姐听的一惊,才刚放下去的心又提起来了。

“那个女人...”刘姐斟酌了一下,才用犹豫的语气问:“之前不是说不见面的么?”

霍连山的眼睑微微垂下来,盯着地面上的某处,声线发凉的回:“有些事想问问。”

刘姐抿了抿唇,说:“还不一定是你母亲呢,没做过亲子鉴定,她突然跳出来,你现在还是事业上升期,事事都要注意,那里走的不对,恐怕会给你抹黑。”

刘姐说到这儿时悄悄瞥了一眼霍连山,霍连山还是那张平静的模样,但刘姐一眼扫过去,看到霍连山坚定的眉眼就知道,她说什么都不会改变霍连山的决定。

刘姐只好改了口风,说:“那我现在回去先去联系,等确定你们是母子了,我再给你们安排一下。”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楼下,刘姐跟霍连山告别,俩人就此分开,刘姐转身向门口走了好多步,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向后看了一眼。

那时候天还是暗的,月光清浅路灯昏黄,霍连山没有走,而是在路边的一个长椅上坐下,他的背向后压着,头无力的昂在椅背上,后昂的下颌线和突出的喉结汇成了一个流畅的弧度,他坐在那儿,像是身上背了一座山一样,只是遥遥的看了一眼,就让刘姐感到一阵压抑。

转瞬间,刘姐已经回过身来,走向了电台外面。

她脑海中还印着霍连山在月光下独坐疲惫的身影,但一转身的功夫,她就在门外碰见了张哥。

俩宿敌相见,彼此连一个白眼都懒得翻,互相把对方当空气,刘姐的步伐才刚加快一点,突然听见张哥回头喊了句:“哎,外面我看有个老大姐,坐着轮椅喊霍连山,你的艺人别是什么抛弃亲母的人吧?”

刘姐浑身的毛儿都支棱起来了,心说让他看到了事儿就没完了,万一又去给霍连山泼脏水怎么办,她回头还没等吵呢,又是一句“霍连山我的儿”从远处飘过来。

还真在喊!

刘姐也顾不上跟张哥吵了,急匆匆的奔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快步走了出去。

那是在电视台对面的路沿上,保安正在和坐在轮椅上的女人纠缠,大意就是想让这个女人离开,但这个女人死活不走。

“谁是你儿子你给人家打电话行不行!我真不能让你进去,我还是要饭碗的,今天你进明天别人就能进,我告诉你,你再乱喊我报警了!”

而那女人依旧不管,还是在哭,翻来覆去的念着霍连山的名字。

刘姐快步走来,拉过那个保安,熟练地塞过了几百块钱过去,低声说:“不好意思,家里的病人,给你添麻烦了,买包烟抽吧。”

保安一眼扫过来,顺势借过钱直接走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有钱拿,他管这个干嘛。

只是走远了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俩人——穿的这么好的女人,跟坐着轮椅的女人,也就岁数差不多,剩下的哪儿哪儿都不搭调啊。

“你好。”保安一走,刘姐脸上的最后一点笑容都消失了,她从包里掏出来一张名片,递给轮椅上的女人,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我是霍连山的经纪人,你喊我刘姐就行。”

坐在轮椅上的女人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她抬起头,露出了一张被岁月摧残过的脸。

她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个极貌美的女人,哪怕现在年老色衰,头发凌乱,也能看出来有极美的鸭蛋脸,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鼻尖小巧,唇线微厚,在性感和娇嫩之间,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只可惜,她现在泪眼模糊,身形柴瘦,两条腿的肌肉萎缩的像是竹竿一样,风一吹,她满头枯燥的头发丝就跟着飘,“霍连山的经纪人”这几个字落下来的时候,她那双浑浊的眼眸里爆发出了惊人的亮光,两只干瘦的手掌一把抓住了刘姐的手腕,她像是说不出话来了似得,从喉头里呛出了几声咳嗽来。

刘姐本来是板着一张冷脸的,但看她这样惨,一时间也说不出来什么尖锐的话,只好压着烦躁回了一句“别哭了,找个安静的地方聊聊”,然后就要这个女人带她回家。

这个女人是什么样的人,去她家走一趟就知道了,一个人可以伪装,但她住的地方伪装不出来。

提到回家,那女人果然犹豫了一下,但在刘姐的坚持下,还是带刘姐回了家。

这是刘姐这二十年来第一次到这种小吃街来。

她打从二十年前就已经是行业里的佼佼者了,一只手不知道带了多少艺人,常年泡在声色犬马纸醉金迷里,还是第一次走下金光闪闪的豪车,一路走到泥泞里来。

小吃街的夜晚永远是喧哗热闹的,两条街人来人往,年轻的大学生手挽手吃着辛辣的烧烤,烤串的大妈累的满脑门都是汗顾不上擦,路边还有野狗时不时的跑过,水泥地面有裂痕,轮椅滚上去的时候还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刘姐就是这样一路推着轮椅来到烧烤店门口的。

夏日傍晚的烧烤店热的像是一个蒸笼,所有人都吃的大汗淋漓,岁数大些的男人顶着大肚子脱下上衣,吹风机呼呼的转起来,把烧烤的香味儿直接卷到路人的鼻子底下去。

“哎呦,你怎么还带了个人回来!”正在端菜的老板娘冷不丁瞥见了熟悉的轮椅,再往后一看,还看见了个穿的很贵气的女人。

那女人不算太好看,但画着精致的妆,踩着很贵的鞋,站在他们家门口的时候眉头轻轻拧着,像是觉得他们家满地吵杂难以下脚似得。

“这是刘姐。”轮椅上的女人殷勤的介绍:“她,她是我儿子的——”

“进去再说吧。”刘姐把剩下的话头都给堵回去,推动轮椅往里面走。

“我叫李茹。”被推进烧烤摊里面的房间里的时候,外面的喧哗被挡住了些,李茹有些拘谨的开口:“那是我侄儿媳妇,我的侄子在这开店,平时就是他们照顾我的。”

“那他们今天怎么不陪你去电视台找霍连山?”刘姐正好把人推到一楼到二楼的台阶处,这台阶上铺了一层简略的木板,刘姐使了点力气,将轮椅推了上去。

“他们都不信。”李茹说道这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侄儿媳妇跑进了厨房,应该是和她的侄子说她带着人回来的事儿了。

从见到了视频的那天晚上开始,李茹就一直鼓动侄子带她去找霍连山,但是侄子压根不把她说的话放在心上。

她确实早些年被抢走过一个儿子,但是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谁知道那小孩儿是活的还是死的,看了个电视剧,碰见了个小孩儿就说是她的儿子,搁谁谁能信呢?

“他就是我的儿子。”李茹轻声说着,但每一个字却都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我一见到他就知道,就是他。”

刘姐正推着李茹上二楼。

二楼是一个简略的客厅,不大,也就三十来平米,一张桌子,一个电视,和一个简略的单人床,客厅旁边有两道门,应该是卧室和洗手间。

刘姐不动声色的扫过四周,随意抽过了一个凳子,拿手抹了一把之后才坐下。

李茹还在说。

大概就是说她当年多惨,好多年见不到儿子,她想儿子快想疯了之类的话。

刘姐随意抽出了手机,挑出了录音界面,然后打断她:“好了,接下来让我来说。”

李茹一顿,继而连忙点头。

“你说一下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然后说一下当年你是什么时候生下了霍连山,又是因为什么遗弃了霍连山,最后提供一下你的头发,我要拿去和霍连山做亲子鉴定,等鉴定出来了,我们再讨论其他的事。”

李茹又开始说她自己的身份证号,说了没两句,说起了一些自己当年的事,说着说着又忍不住诉起了苦,刘姐蹙眉又打断:“孩子父亲是谁?”

李茹突然沉默。

刘姐敲了敲桌面,又说:“我只来这一次,你不配合,我以后都不会来。”、

李茹的唇瓣颤了颤,挤出了一个名字。

刘姐不耐烦的把手机递过去:“大点声!”

“楚...楚应汶。”

“楚什么?”刘姐乍一听到这名字整个人都燥了,“蹭”的一下站了起来:“你忽悠谁呢?楚应汶是什么人——”

她的火儿才刚冒出来一点儿,又突然想起了楚青雀。

她想到了之前楚青雀对霍连山的百般照顾,以及今天楚青雀和霍连山明显翻脸后,霍连山突然改变的态度。

这个女人说的话不知道是真假,但楚青雀是真的啊!

能让楚青雀这样认真对待小心铺路的人,应该也...

刘姐满肚子的心思都跟着活起来了。

女人的直觉在这一刻像是狗脖子上的铃铛一样“哗啦哗啦哗啦哗啦”的响了起来。

“我,我没有骗你。”李茹颤微微地说:“当年我们母子是被抛弃的,楚应汶不要我们了,周之妍打断了我的腿,我也没想再回去找他,我只想要我的儿子。”

“你有什么证据没有?”刘姐深吸一口气,问。

“我只有当年我们俩合照的照片。”李茹犹豫了一瞬,最后从电视柜下面抽出来一张照片来,刘姐颤着手接过,一看,果然是年轻了二十岁的楚应汶。

李茹还在说,大概就是在说她当年和楚应汶的一些纠缠,因为她是做小三的那一方,所以怎么说都显得不太光彩。

刘姐却完全听不下去了。

她匆匆拿过手机,停止录音,从李茹头上取走头发之后丢下了一句“等我验完DNA,确定你们是母子之后会回来找你的”,然后转身就走了。

刘姐下楼的时候还碰上了那对夫妻,对方似乎有话想跟她说,但刘姐完全没空理睬,胡乱应承了几下之后就匆匆下了楼。

她下去的时候好像还听那对夫妻去问了李茹,大概也就是那种“这人是谁你们怎么认识的”之类的话题,刘姐不再管,她匆匆拿起手机,联系了自己的朋友,拿着头发开车去了验DNA的地方,去找了朋友开加急通道,花大价钱插队,马上做亲子鉴定。

霍连山是不是李茹的儿子没所谓,一个双腿尽断、住在这里的母亲对霍连山的事业没有帮助,但如果是楚应汶就不同了。

楚应汶,男,四十七岁,楚氏集团的领头人,他的资产不知道要多少位数呢。

一想到自己居然也卷入到了豪门漩涡里,刘姐的手指头都在兴奋的发抖。

她第一时间去找了楚应汶的联系方式,当然,她没有,她想尽办法,周折了许久,才找到了楚应汶的私人邮箱。

刚拿到对方邮箱没多久,刘姐就在三小时后拿到了鉴定结果。

鉴定结果显示李茹跟霍连山还真是母子!

刘姐兴奋地几乎要站不住了。

这说明李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在鉴定中心兴奋地团团转,迫不及待的拍了鉴定结果的照片发给楚应汶,想了想,她又附带了李茹的录音,然后点了发送。

对于刘姐来说,这一切都是送上门来的机会。

一旦搭上了豪门,霍连山就再也不是一个小艺人了,他会有大把的资源,有的是人捧他。

哪怕是个私生子也是一样的,不管当初霍连山为什么被遗弃,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了,再硬的男人心也该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只要楚应汶肯弥补霍连山,那对于霍连山来说就是飞黄腾达。

就算是楚应汶不想弥补霍连山,为了息事宁人,他也会选择给一笔钱或者给资源。

刘姐把一切都盘算过了,觉得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大买卖。

身为一个经纪人,就是要替艺人抓到最赚钱的路子,搞到最高档的资源,亲手捧他上星路。

想着,刘姐捏着结果,拿出手机,拨打了霍连山的电话号。

——

清晨。

太阳从来不等伤心人,新的一天怎么样都要来,你熬得过去就是新的一天,你熬不过去,就要永远活在过去里。

没有人知道,霍连山正踩在自己的伤口上,一步一步的往外走。

去练舞室之前,霍连山一个人在洗手间里待了许久。

镜子前映着他的脸,还是那张眉目凌厉,神色淡漠的脸,但他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自己的脸很陌生。

洗脸池的水哗啦啦的响着,冰冷的水珠偶尔会溅到他裸露的手臂上,霍连山一动不动的站着,看着自己的脸。

他好像第一次认识自己一样,觉得镜子里的人可怜又好笑。

他对于自己的一切都懵懂无知,甚至不如一个外人来的清楚,他的所有喜欢和示好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笑话,他过去说的每一个字汇成了一个耻辱柱,他被钉在上面,回头看去,全是愚蠢的自己。

水龙头的水还在激烈的往外流,哗哗的水竹打在光滑的洗手池壁上,霍连山在某一刻猛地挥手,“嘎吱”一声关上了水龙头,然后快步往外走。

今天的训练还要照常进行。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霍连山是最稳定的那种人,哪怕他的生活拧成一团乱麻,他也会找到方向继续走下去。

但在他即将走进舞蹈室的时候,却看见刘姐从远处快步走过来,步子迈的极大,高跟鞋把瓷砖打的“啪嗒”响。

霍连山顿住了开门的动作,然后迎着刘姐走了两步。

不知道刘姐跑了多久,额头上都带了汗了,堪堪稳住身形,扶着墙,一边喘气一边蹙眉问霍连山:“手机怎么关机啊!我打你电话一直打不通。”“进宿舍了。”霍连山顿了几秒,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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