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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人,稍一想,不论是男是女,不论地位高低,都足以叫他心酸难忍。
过了头七,萧拓送攸宁回到萧府,自己还是要两头照应着?:钟离悦要在竹园住到出殡,没个时时开解给句准话的人也不行。
攸宁除掉白衣,换上素净的衣裙,照常度日。
她看起来是没什?么变化,却又是让每个人都觉得出有了莫大的变化:婆婆妯娌任谁也不能再如以前一般亲近她,她不给任何人那种机会,在自己周围打造出了无?形的铁壁铜墙。
但是思前想后,也都理解,想着过些时日,她心绪略有缓和了,再变着?法子哄她开心也不迟,当下也只得顺着她。
如此过了几?日,皇帝召见攸宁。
攸宁并没循例按品大妆,穿着一身玉色深衣就进?宫了。
飒飒秋风之中,枫林中点点红如火,枫叶随风盘旋终而落地。
林中有亭台楼阁。
皇帝身在风亭之中。
魏凡一是觉得首辅夫人身子骨单薄,二是瞧着皇帝穿得单薄,便自动命人备了两个炭盆,把炭火烧得旺旺的。
皇帝察觉到,倒也没说什?么。
攸宁随着引路的宫人进?到枫林,转到风亭之中。
不待她行礼,皇帝便已抬手示意:“坐下说话。”
攸宁道谢之后,安然落座,却也不问皇帝为何召见自己。
皇帝遣了近前服侍的宫人,亲手给彼此斟了两杯酒。
攸宁接过她递来的那杯酒,放到手边,静待下文?。
“我,最想问的其实是,他走之前,可曾提过我?”皇帝语气艰涩,“明知不大可能,可总是要问这么一句。”
“没有。”攸宁说。对眼前人,对任何人,她都懒得费心思粉饰太平。
虽是意料之中,皇帝确然听到,神色仍是有了些许变化,沉了沉才能又出声:“你明明看出端倪,却一直不曾询问,是不是就在等着?一日,等?我对你开诚布公?”
“我真急于知道,何须当面问你?”攸宁清寒的目光锁住皇帝,“这类事,可想的法子可做的工夫多的是,我眼下懒得那么做。你若要跟我说,就要跟我说清楚一切——钟离远、你和长公主之间的一切,而不单单是只关乎你的那些。凡事自己先?失了公允,对任何人提及的意图,都只能是存着?恶意引导的心思。”
皇帝回视着?她,眼神从平静转为暴躁,又从暴躁恢复于平静,“那你知不知道,他这一生?的抱负是什么?”
“他曾尽力实现,也再无?时间实现。”攸宁一边的眉毛微不可见地扬了扬,“难不成,你以为我会代他实现抱负?多虑了。他生?前我自认对得起他,他故去之后,我不会为了他改头换面。我只为自己活着。”
良久,皇帝一字一顿地道:“我会。就算力微,亦会尝试。”
攸宁似是而非地一笑,“那我是不是该先?替苍生?对你歌功颂德?”
别说她不是那块料,就算可以做到,又还有什?么用?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早干嘛去了?
人在的时候瞻前顾后,这样那样的犹豫,人不在了才要?彰显对他的情义,反正在攸宁看来,便是如何的有情可原到了她这儿,也是不值得予以半分原谅。
不管攸宁的态度是如何的气人,皇帝这时也做不到责难她分毫——当然,从来也就不敢刁难她。深深呼吸之后,她端起杯,“今日不是说话的时候,过段日子我再请你过来,细说当年诸事。”她不想提及钟离远的同时还要?带上长公主,可攸宁分明察觉到了什?么,偏要让她勉为其难,她需要?时间沉淀心绪,意图做到公允地讲述。
攸宁端起杯,却是不喝,而是信手把杯盏投掷到就近的炭盆之中。
炭盆中的星星之火立刻剧烈燃烧,火苗随着轰然一声响,腾得老高。
皇帝一惊,微微变色。
攸宁却在同时从容起身,目光清清冷冷,“你要?说那些,还不是有所图?不然何须跟我扯他的抱负?说不说随你,但你要?明白,我不会让你如愿。”
回府路上,筱霜微声禀明攸宁:“安阳郡主和死士仍然在暗中尾随,必然是为着?伺机而动。”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来时路上便已察觉,且第一时间告知攸宁。
攸宁淡然道:“让你哥哥带上几?个人,去给他们点儿颜色瞧瞧。”
“是。”筱霜立时身姿轻灵地跳下马车,与筱鹤说了夫人的意思。
攸宁现在是把自己当猫,把安阳郡主当做必死的老鼠了,但是这只老鼠背景颇深,兄长手握一方重兵,弄死不难,但得在那蠢货触碰到自己底限的时候——她是向来不把自己当回事的,却又要给自己一个完全说得过去的交待。
安阳郡主这类人的心思倒也不难猜,总不能成事之后,定要?从别处下手,攸宁早已交待过竹园那边的人手,定要?万无?一失地照顾好钟离悦。
秋意越来越浓,攸宁留在静园的时间越来越久,得了三个妯娌的全力帮衬,身边的大丫鬟又本就能独当一面,内宅的事真没需要?她可挂心的了。
老夫人亦想让她过得更自在些,免了她的昏定晨省,反复叮嘱不要?守着?时辰早起,傍晚乏了也只管倒头就睡,只要她好好儿的,不病倒就好。
攸宁从善如流,因而时常一早就到了竹园,入夜方回正房。
闲来将早开早长的野花野草植到静园书房后的一方空地,成片成片的养起来,等?待她们在春日渐浓时形成一道别样的风景。
白日里大多数时间,都消磨在了书房。
晚间则常把酒问月。
师父喜欢饮酒,师母却总是反对,屡屡嗔怪。师父在那种时候,总是爽朗笑说有酒量才有肚量。平日每逢佳节,也由着她与同窗凑趣喝上几?杯果子酒。
酒这东西,喝过几?次之后,便会被个中玄妙的感觉吸引,慢慢成习。情绪不佳的时候,尤为喜欢多喝几?杯,就算不能排遣愁绪,也能带来一次安眠。
这一晚,月华如练,清辉洒落中庭,铺开一幅清冷却优美的画卷。
攸宁了无?睡意,命小厮备了酒,将美人榻搬到院中,一面赏月一面喝酒。
本该去捕猎的初六、十九又一次偷懒了,并排坐在她跟前。
攸宁去找来专给它们备好的一袋子肉干,有一搭没一搭地喂给它们吃。
萧拓与捧着一壶酒的景竹踏着月色走入院中,一眼就看到了自斟自饮的攸宁。
萧拓将酒接过,对景竹摆一摆手,走到攸宁近前,“你倒是好兴致。”
攸宁一笑,问:“不是说今夜不回来了?”
“回来了又怎样?”萧拓将酒坛放到美人榻旁的矮几上。
攸宁侧头看了看那坛酒,“特意带回来的?”
“嗯。”小厮搬来了一把椅子,萧拓落座,静静打量她。喝了酒的她,脸色不变,只是一双眼愈发水光潋滟。
十九没扑上去跟他起腻,而是纵身跃到了美人榻上,偷瞄初六一眼,飞快地跑到攸宁身侧,拱着她手臂要?抱。
夫妻两个俱是忍俊不禁。
攸宁解释道:“先?前一上来就被初六扑下去,末了一回,被追着?揍了一通。”
萧拓笑出声来,搂了搂初六,“个子大了也吃亏,不过没事儿,再过三五个月,你们俩也就差不多了。”
初六舔了舔嘴角,表情倒是不见不高兴,下一刻,因着?攸宁又递过来的一块肉干,也就全然没了脾气。
萧拓笑着?,伸手摸了摸攸宁盖着?的毯子,很厚实,盖着?很暖和,寻常锦被都不见得比得了,也就安下心来。
攸宁则在这时候挪了挪身形,给明显赖上自己的十九腾出地儿,把肉干交给萧拓去喂初六,腾出来的手抚着?十九圆圆的脑袋。
十九很快安静下来,在她身边侧躺着?,还逮住个机会枕上她手臂。
攸宁另一手就点了点它鼻子、碰了碰虎须,又凑过去跟它贴了贴脸。
十九又往上蹭了蹭,脑袋枕着?她的肩。
攸宁笑着?,温柔地抚着?它的背。
萧拓则唤小厮铺了张席子,加了个坐垫,自己席地而坐,让初六专心吃美味的零嘴儿,没工夫去瞧那两个。
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初六也乏了,瞧了瞧美人榻上的情形,大抵是估算出如何都没自己的地儿了,也便慵懒地倒在席子上,大脑袋枕着?萧拓的腿。
萧拓觉得它脑袋待得有些别扭,就想安置得它舒坦一些,岂料,他想的跟那小子的感受不在一条道儿上——他刚要?挪动它的头,它就挥出一只前爪轻巧地把他一手勾开;他再次尝试的时候,它的大爪子又挥出来,这回勾开之余,还把他的手勾到一双前臂之间,他但凡要动,它就紧紧搂住。
他好一阵啼笑皆非。
好心没好报也算了,还害得自己陪它别扭着。
没辙地笑着?,望向攸宁的时候,见她也正笑盈盈地看着?他和初六。
十九已经在她臂弯间呼呼大睡,一只圆爪搭在她身上——也难为它能睡得着?,她是倚着?美人榻,它也随着她半卧着。
两个都一样,被她带的越来越像小孩儿了。
攸宁先?端起一旁的酒盏向他。
他这才斟了一杯酒,随即端杯向她,再与她一起一饮而尽。
喝酒是什么好事么?绝对不是。可他又不能时时看着?她,况且多少喝点儿兴许能助眠,那就由着她,只要她没嗜酒的趋势,这消遣便是可以适度迁就的。
攸宁与他说起徐少晖,“这一阵当差可还行?”
萧拓再一次试图把手从初六双臂间抽出,得来的是它再一次搂得更紧,还用一只爪子轻拍了他一下。
真不知道这虎孩子在想的是什么,他笑着?,语声柔和:“不错,凡事都有模有样,真有点儿锐气了。”
攸宁心安下来,“先?前真是担心,你要?是总挑剔他,那他可就有的是窝囊日子了。”
“以前有些不着?调而已,谁会总记挂着?旧账?”
“知道,不然你也不会提拔他了。”攸宁笑了笑。
夫妻两个就这样说着?话,不时喝一杯酒。
将近子时,攸宁慵懒地放下杯,“乏了,得睡了。”之后又犯愁,不舍得惊动十九的好梦。
因此,萧拓又忙了一阵:费了点儿工夫让初六不再搂着?他的手、枕着?他的腿,又过去帮她把手臂从十九那边抽出来。
十九立刻醒了,非常不满,而且认定这事儿是他干的,气呼呼地瞅着?他。
他要?抱闷声笑着?的攸宁回书房时,十九气得索性跟他炸毛了。
他也生?气,毫不客气地给了十九一记凿栗,“给点儿颜色你就真给我开染坊?”
十九立刻怂了,敢怒不敢言地趴到榻上,可怜巴巴地望着?攸宁。
攸宁自己都身不由己,已被萧拓抱起来,要?伸手去摸摸它的头,被萧拓拍开,只好爱莫能助地笑了笑。
萧拓抱她进?到室内,转入里间,把她放在架子床上,“早知道你总耗在这儿,就收拾得好一些了。”有点儿悻悻的。
他不似她处处讲究个舒适精致,各处的书房以供歇息的床榻都是寻常的架子床,盖的还成,铺的绝不如正房床榻那般厚实又松软,他是行军时睡地上都没事儿的人,她又怎么受得了?
“没事,这一阵没事就小憩一阵,没觉得哪儿不好。”攸宁说道。
安置好她,萧拓坐在床边,跟她商量:“一起睡?”她来这边的时候,从不带心腹,而这边又只有小厮和两个婆子,难免服侍不周。之所以这样问,是傻子都能看得出,她想让任何人都离她远远儿的。
“好啊。”这会儿的攸宁倒是无所谓,身形挪向里侧,“有日子不一起睡了。”
他唇角上扬,宽衣歇在她身侧,把她揽入怀中。
攸宁环住他腰身,没多久,呼吸变得匀净绵长。
睡着了。
萧拓寻到她的手,松松握住,再与之十指相扣。
这一刻是真希望,过往的风雨殇痛只是一场梦,只有此刻是真实的——让他愿意相信,他们可以相濡以沫。
深秋。
停灵四十九日之后,钟离远出殡。
以萧拓为首的八名重臣扶棺。
百姓夹道相送一代名将这最后一程。
哀伤的心绪会传递,不论官员百姓,很多人哭泣不已。
坐在软轿中的攸宁听着,无?动于衷:今日就算哭死几?个,也不能避免来日重现这种冤案。
当然,她尊重别人给哥哥的这份儿伤心与泪水,便是只有今日,只有一刻,也感激。
而就在同一日,正是时阁老、佟尚书等人伏法问斩之日。这是皇帝特意颁布的一道旨意。
她要他们在这个日子赴死。
有人说是陪葬,她听了总是蹙眉。谁要?那些人给他陪葬?他们何来的那种资格?但是这么揣度也是正常的,她也就不置可否。
等?到过了午时三刻,法场那边没出意外。
皇帝的眉宇稍微舒展了一些。
杨锦澄进?宫来见:“长公主自一大早就闹着要?送镇国公最后一程,微臣带人拦下了。这上下,她闹着要?进?宫面圣。”
那毕竟是长公主,萧拓唐攸宁可以睥睨天下,便是没有密旨在手,也是根本不放在眼里。可寻常官员与锦衣卫又不同,到底是要给“长公主”那个头衔足够的颜面和余地。
皇帝思忖后道:“让她明日申时进宫。另外,一并邀请萧夫人过来。”
攸宁要?听过往,要?听不失公允的过往,那就索性两个人一起告诉她。
她需要?得到攸宁的理解,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亦需要?长公主的真面目被揭露,哪怕只是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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