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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瞧着他那个样子,又气又笑。
已经忘记具体哪一年相识的,只记得那时年岁还小,家族仍在。
他年长她两岁,昔年皓月般的少年郎一路走来,成了机关算尽、高深莫测又脾性阴晴不定的大男人。
好说话的时候,助她促成的军国之事,顺遂得让她心花怒放。
难相与的时候,没一件事让人顺心,但?或许是过于熟稔,他的脾气、手段落在她眼里,就莫名觉得他像个大孩子,跟庙堂更跟自己置气——邪火发完了,还要收拾自己一手弄出来的烂摊子,也不知道他图什么。所幸官场不是清明的局面,很?多事绕个弯儿处理也有好处。
但?今年的桩桩件件,他可不是跟谁置气。
“没有人会难为她。”皇帝道,“你总不能让我专程出宫去见她吧?”
萧拓这才应声称是。
用过午膳,攸宁没睡午觉,来到静园。
陶师傅陪她漫步在园中,依着?她的意思,没打呼哨唤初六、十九。
走了一阵,十九跑出竹林,撒着?欢儿地跑到攸宁跟前,摇头摆尾的要抱。
攸宁笑着?把它抱起来,掂了掂,“这小子又胖了,真是一天一个样儿。”
“能吃能睡能折腾,可不就长得快。”陶师傅笑得眯起了眼睛,“初六这么大的时候,情形就稍微差一些。”
“那个虎孩子,那会儿光顾着长心眼儿了吧?”
陶师傅哈哈地笑,“应该是,蔫儿坏蔫儿坏的。”私心里,他真是特别喜欢跟萧拓、攸宁谈论两个小老虎,因为他们是打心底把它们当小孩儿,让他这每日照顾着?的人听了特别熨帖。
“阁老总说初六傻。”攸宁把玩着十九的爪子,有点儿郁闷。
陶师傅又笑,“初六又没长辈带着,无师自通,还想怎么着?啊?阁老最爱正话反说。”
“是吧?数他说话招人嫌。”语声刚落,身后便传来一道含着笑意的语声:
“说谁呢这是?”
攸宁转身,笑望着?萧拓,一点儿心虚都没有,“说你呢。”
萧拓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抬手就给了她一记凿栗,“我名声本来就差,你还雪上加霜。”
陶师傅又是一通笑,嘻嘻哈哈地走远了。
十九的小身子往上蹭了蹭,犹豫一下?,一双前臂勾住攸宁肩头。
“真邪了,这个也更喜欢你。”萧拓咕哝着?,拍了拍十九圆圆的头,“你更没良心。”
十九茫然地歪头瞧他,前臂收紧,索性搂住攸宁的颈子。
“德行。”萧拓莞尔。
攸宁笑得开怀,用力揉了揉十九暖烘烘毛茸茸的背,“咱不理他。”
三个正笑闹着,初六闻声而来,匆匆地用庞大的身形拐了萧拓一下?,便跑到攸宁跟前立起来,大大的圆圆的爪子落在她肩头,下?一刻就用右爪扒拉十九。
十九扭头,对着初六呲牙,偏偏那表情看起来像是在笑。
初六的前爪就摁倒了十九小小的虎脸上。
十九用力扭头挣脱,搂紧了攸宁,哼哼唧唧地撒娇。
攸宁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大的这个分明是吃醋了,不喜欢她抱着十九,小的这个又实在是该宠着?些。
她只好揉着?初六的头,柔声哄劝。
萧拓笑微微地看着?,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心思。
初六身形落地,围着攸宁和十九打转儿,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反而有些兴致勃勃的。
攸宁瞧着不对,“虎孩子,是不是憋坏呢?”正说着?,初六身形轻灵地立起来,与此同时,前爪轻轻巧巧地把十九挥出了她臂弯。
十九往地上落去。
“诶……”她懵住,只下意识地张着?手去接十九,初六则已搂住她。
萧拓手快,稳稳地接住了十九,看着?妻子张着?手、一脸茫然的样子维持了两息的工夫,开怀大笑。
十九也有点儿懵,不知道抱着自己的怎么忽然就换了人,缓了片刻才回过味儿来,开始对着初六一通发狠。
攸宁回过神来,啼笑皆非地搂住初六,“你啊……”
初六不管大笑的,更不理冲着自己吼的,亲昵地和她贴了贴脸。
“没事,真掉下?去也摔不着?。”萧拓笑着?宽慰攸宁,“小哥儿俩经常这样,也就得摔打着?长大。”
“瞧着总归是不落忍。”攸宁探手去摸十九。
初六的大爪子适时探出,按住她的手,往回勾。
十九隐约明白初六的意思,探出小身子,挥舞着?小爪子去打那只总揍它的大爪子。
夫妻两个笑得打跌。
“真是开心果。”萧拓笑着?摸摸两个小子的脑瓜,又拍了拍攸宁的肩臂。
三个都是他的开心果。
嬉闹了好一阵子,萧拓带身边三个去了初六最喜欢的碧水湖畔。
虎一般都善游水,初六和十九亦然,天气稍稍暖和了,就没事往水里扎,大的是能尽兴地游几个来回,小的只能在浅水区扑腾。
两个小家伙去玩儿水了,萧拓与攸宁在湖畔的长椅上落座,闲闲说话。
听得皇帝明日要见自己,攸宁反应平淡,“还好,明日下午没有应承,不然少不得爽约。”
萧拓十分自然地展臂揽住她,“跟魏凡和一些宫人打过招呼了,不至于累着。”
“嗯。”攸宁对他一笑。
夫妻两个盘桓到未时,分头回了外院和内宅。
攸宁没什么事,仍如以往,一面摆出一局棋琢磨,一面听三个大丫鬟闲聊。
四老爷来了。
攸宁扬了扬眉,转到厅堂相见。
四老爷神色如常,几乎是吝啬地扯出一抹笑,“听闻家里要举办宴请,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原来是过来还人情。攸宁暗暗松了一口气,先前还真有些担心这位爷又有事找她——比如,把小妾送走,他反悔了。想了想,她坦诚地道:“章程我都晓得,下?人应该也管束得住,只是戏班子、说书先生、琴师这些摸不着?门道,就像娘喜欢的戏班子、名角儿,不是我这边的人熟识的。”
梨园行里混出头的班子,平时经常会拨出人去富贵门庭唱堂会,而且他们更重承诺,轻易不会爽约于人,这就需要有心邀请的门第至少五天前就去打好招呼。不是难事,但?若有捷径,她也乐得接受。
四老爷闻言,笑容深了些许,“那些我倒是能帮上忙,母亲喜欢的班子、名角儿,我通过友人打过交道。这样,你把这事儿交给我,我差遣人去给你打声招呼。”顿了顿,又问,“以前从没接触过这些?”
攸宁微笑着?嗯了一声,之?后瞧着他,“四哥,这事儿吧,你应该让四嫂过来跟我说。打个招呼而已,我派人顶着四哥四嫂的名头去找那家戏班子,结果是一样的。”
四老爷敛目斟酌片刻,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道:“那成,等会儿我去跟老五说一声。”
“……”他是真聪明,当下?就能举一反三,想到了另一种有异当下?但?仍能帮到她的方式。攸宁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怎么?”四老爷本想告辞了,见她的样子有点儿奇怪,不免问一句。
“……”攸宁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也就是四嫂,要是换个河东狮,你们怕是要打得把房拆了吧?”你当大男人没事儿,想尽法子地把媳妇儿晾一边儿是怎么回事?
四老爷默了会儿,没撑住,逸出愉快的笑声。他跟妻子掐架?他倒是想。
“你去跟四嫂说,我要四嫂帮我。”攸宁仍是面无表情,但?是语声温和,“这该是我们妯娌之?间的事儿,我不准你掺和。”有些事情是例外,内宅外院的人可以合力,但?眼前这件事不成,最起码,她觉得四夫人受到了四老爷无意中的怠慢——她看不得印象不错的女子吃亏。
四老爷哈哈地笑着?,说好,我去找你四嫂。
“这还差不多。”攸宁也笑了,就觉得这人应该是没什么不好的,应该只是跟四夫人有需要化解的误会、心结。
“我也不是想绕过她,主要是她也不懂这些,跟你说就是几句话的事儿,跟她得扯半天。”不自觉的,他解释的话就说出了口。
“眼下不懂其实不算什么,但?就像娘说的,四嫂过些年总要理事的,除了中馈这些,谁不都得守着?自己的一份日子?”攸宁的笑容更为友善,“多说说话怕什么?四哥又不是不善言辞的人。好些最会说话的人,有时候才会惜字如金,我晓得的。”
一本正经地睁着?大眼睛给他戴高帽子。四老爷又一阵笑,说好,听你的。
送走四老爷,攸宁噙着?笑回到宴息室。四老爷总不会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儿,甚至于是言出必行的做派,这一次的事情,夫妻两个应该能好好儿地掰扯明白,达成合力帮她的局面。
对于四房夫妻情分有无益处,她不敢说,但?起码目的达到了:往后四老爷再做什么事的时候,便会想到要不要请妻子帮自己出面。
同一时刻,三老爷正在房里,对三夫人道:“家里要办宴请,你怎么也不去找五弟妹,帮她分担些事情?”
要她帮唐攸宁?她又没疯,巴不得唐攸宁把宴请办得一塌糊涂出尽笑话呢。三夫人腹诽着?,敛目做着?手里的针线,“五弟妹要我给老夫人做夏衣,我怎么敢耽搁?”
三老爷凝着?她,面色转冷,却已连提点规劝的话都懒得说。
“说起来,”三夫人说起心头最重?的那件事,“四房的妾室怎么被打发走了?怎么会忽然得了恶疾?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三老爷语声刻板。
“那,”三夫人这才望向他,神色温柔,“我们房里也有两个妾室,要不要趁这机会一并打发了?”
三老爷耐着?性子问她:“怎么个打发的法子?”
三夫人心头一喜,以为他是无所谓,笑道:“那还不简单,发卖了,挪到庄子上,甚至赏了人,都可以的。”
“……”
她知不知道,所谓发卖、赏人,对女子意味着的是怎样凄惨的处境?
两个妾室又不是自己哭着喊着?到他跟前儿的,凭什么要因为他受尽苦楚?
“不行?”三夫人见他不语,讶然道,“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法子?”
“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三老爷忍着?气,喝了一口茶,“你要是想不出好法子,那这事儿就不用再提了。另外,别拿她们撒气,当心你自己的算盘没打好,倒被婆家安排个善妒的罪名。”
“……”三夫人愣怔半晌,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三老爷也没甩手走人,就看着?她哭。
这会儿,四老爷回到了房里。
四夫人正在给老夫人做马面裙,见到他,很?是意外,“你怎么回来了?”
仿佛他回来得很?不应该似的。四老爷忍着?没呛回去,自顾自坐到炕几另一侧,“有个事儿要跟你商量。”
“说来听听。”四夫人兴致缺缺的样子。
四老爷把心思照实说了,“……打发妾室的事,五弟妹二话不说就帮忙促成了,我们必须承情,有机会就回报点滴。”
四夫人停了针线,“说的是。”
四老爷又五分真五分假地道:“我打听过了,五弟妹还没找到合适的戏班子,这些我倒是清楚,回头你跟五弟妹说一声,也能顺道听听这种事是怎么个章程。”
四夫人先是轻轻地点头,又奇怪地转头望着?他,“你跟谁打听的?阁老都不会干涉五弟妹的事,你瞎打听什么?”
四老爷干咳一声,“没有,我当面问的五弟妹。”
“哦。”四夫人的问题还没完,“你怎么会清楚那些事?”
四老爷解释道,“交好的人有喜欢听戏的,我们房里的大管事也是戏迷。”
四夫人又“哦”了一声,心念数转,忽然绽出明艳的笑容,“你是不是去找五弟妹,碰了软钉子?”
“……嗯。”
四夫人笑出声来。
四老爷斜睨着她,过了会儿,也笑了,“不管为什么,五弟妹倒是真向着?你。”
“是啊,有了个小靠山,心里又踏实了几分。”四夫人继续穿针引线。
丫鬟奉上热茶,四老爷端茶在手,慢悠悠地品着?,跟妻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
翌日,攸宁照着皇帝的吩咐,掐算着?时间离府进宫。
大总管魏凡早早地等在宫门口,这是他请示过皇帝并得到允许的。
有他引路,攸宁一路自是畅行无阻。
魏凡可以放缓了步调,笑笑地与攸宁扯闲篇儿,先是谈论宫里的花卉景致,之?后便是萧拓的一些掌故。
他言辞诙谐,攸宁听着有趣,少不得适时地搭腔或是提问,不知不觉就到了御书房外。
魏凡道:“萧夫人稍等。”语毕放轻脚步,走进御书房,片刻后折回来,打着?帘子轻声道,“夫人请,皇上等着?您呢。”
攸宁欠了欠身,缓步走进御书房。
室内只有皇帝一人。她斜身坐在书案后宽大的座椅上,面前一杯茶。
攸宁款步上前,行礼问安。
“免礼。”皇帝指了指攸宁近前专设的茶几座椅,“坐下?说话。”
攸宁称是,依言落座。
“听杨锦瑟说,你应该与阁老一样,喜欢庐山云雾。”
攸宁道:“家师喜欢,臣妇便也跟着?喝了这些年。”
“这茶有什么好?”
“世?人常以六绝赞庐山云雾,公认的好处是条索粗壮、青翠多毫,且汤色明亮、叶嫩匀齐,再就是香凛持久,醇厚味甘。”攸宁温然道,“好处已被前人说尽,臣妇再说不出旁的。”
“的确,我们说的话,都是前人说过的;在走的路,兴许亦是前人走过的。大同小异罢了。”皇帝笑了笑,端起茶来,示意攸宁,“命人特地给你备的,尝尝如何。”
“是。”
茶自然是极好的,掀开盖碗,茶香延逸而出。攸宁眉眼舒展开来。
皇帝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攸宁。
攸宁嫁进顾家之?前,皇帝召她进宫。
那时候她心绪恶劣,只是唐家嫡女,而非闻名于世的小笑面虎,到了御前,亦是分外冷淡的神色。
皇帝问她,想不想解燃眉之?急。
攸宁说没有燃眉之?急。
皇帝赐座赐茶点,说你用一盏茶,再思量一番。
攸宁说谢皇上隆恩,臣女不渴。
……半个来时辰,一直就是这噎死人不偿命的德行。
末了皇帝说那你就嫁进顾家好了,好歹是个聪明的,总不会被顾家人委屈了去。
攸宁说背不住。
皇帝服气了,说唐小姐慢走,朕就不送了。
攸宁对皇室有敌意,有怨憎,皇帝心知肚明,那些都是必然的。她只是从没见过那样难相与的性子,不知畏惧为何物,明目张胆地跟她唱有恃无恐那一出。三年多时光匆匆而逝,彼时的女孩成了大周第一贵妇,应承人已惯于和颜悦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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