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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我不打算教授你们别的,质疑,提问,解读,批判性思考能力,这是帮助你们在之后的学业和人生中取得成功的关键技能。那么,第一天的课就到此结束--”

头发雪白的讲师双手撑在讲台上,戴着过时的圆框眼镜,身穿略显陈旧的西装马甲三件套,活像是摆放在教室前方的一尊古董。他话还没说完,少年少女便开始交头接耳,闲聊和收拾东西的杂音盖过了老者的语声。

“不要忘了作业,阅读材料的页数不多,一个下午就能完成……唉,再见,路上小心。再见。”

近旁教堂午间的钟声敲响,教室里的人眨眼之间少了大半。

弥雅慢吞吞地站起来。

“杜伦小姐?”

她怔了一下。

“我没记错吧?”

“没有。我的确是杜伦。”

“不介意的话,能请你多留一会儿吗?”

弥雅以余光瞥了一眼周围状况。教室里剩下的最后一个学员拖着步子从后门离开了。毛茸茸的寒意徐徐在她背脊上游弋,她迟缓却也清醒地意识到,她对眼前这个外表无害、脊背微微佝偻的老者心怀畏惧。确切说,是似曾相识的场景唤醒了她对年长男性的恐惧。

垂下头,弥雅几不可闻地问:“什么事?”

“不用那么紧张,我看了你们的试卷,必须说,我对你的问答题答案印象深刻,你剖开题目的思考方式像手术刀一样,锋利得让人有些不舒服,但那是好的意义上的不舒服。还有你提及的书籍。”

弥雅盯着对方搭在讲台上的手。那是没干过什么粗活的人的手,无名指戴了一枚戒指,松弛的手背皮肤像被凸起的筋脉分割的原野,星点泼溅着褐色的老人斑。

“我没想到你们这一代中还有人读过--”

从老者口中吐出的数个人名在落入弥雅耳中之前就蒙上雾气。

她听到的是天鹅绒般的声音念出这些文豪的名字(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男人),斯坦居高临下又十分温和地告诉她:只有读过X先生Y先生和Z先生才能勉强算是文明社会的一员。少年军是野蛮人,她也野蛮愚昧,需要被驯服,需要被教化。

你已经死了。弥雅在心中说道。

可只要你还活着,我就永远不死。斯坦的声音轻笑。然后一整群的亡灵跟着无声大笑起来。

弥雅知道他说得没错。她在答题册上写下答案的时候根本没想起那些思绪的源头、那些无意提及的书籍,都是斯坦引领她走进的那扇门后的东西。如他所言,如他所愿,他塑造了她,就像模具圈定金属冷却后的形状。

“我很好奇是谁给你提供了那样的教育。”

弥雅抬眸,一言不发。

对方推了一下眼镜,镜片后灰色的眼睛友善地加深尾梢褶皱:“我只是想说,如果你在大学入学考试或是申请材料准备上需要帮助,不要对我客气。”顿了顿,他忽然有些不安地眯起眼睛确认:“既然在这里,那么你会继续升学吧?”

“大概……”

“那么有考虑过想去哪里吗?”

“目前在准备外交部的海外交流项目。”

老者克制住失落,仿佛对此感到遗憾:“到海外去看看也好。”

弥雅没搭腔。

对方注视她片刻。那是一种弥雅十分陌生的目光。不带恶意,没有邪念,但令她难堪。也许世界上就是有一种人,谁在他面前都是本摊开的书。

“如果你有想商量的事,可以找我、或是这里其他讲师。当然,”老者抬头挠了挠雪白的发际线,“谁都有无法和任何人诉说的事。你可以把它写下来。你试过么?”

弥雅摇头:“我……不想被人读到。”

而只要是写下来的东西,就可能会撞见读者。

老人狡黠地笑起来:“没有人规定你要如实将起因经过交代下来。”

她呆然望着他。

“讲故事的人是最名正言顺的说谎者,也是最坦诚的祷告者。你可以把自己切割成比指甲盖还小的碎片,把它嵌到故事里的人身上--而且未必得是主角。就算有人故意追着那些碎片,也不可能拼凑起你或是事情的全貌。反复出现的主题可能是讲故事之人的执念,也可能是障眼法,引诱人相信那是说书人的倒影,以便将视线从真正危险的部分转移。只有你知道哪些是通向你的事实,哪些是名为虚构的谎言。”老者不知不觉有些兴奋,轻咳道,“我只是这么一说。如果你需要,可以试试。”

弥雅沉默半晌,她原本并不想回答:“我不擅长撒谎。”

白发苍苍的讲师闻言笑了笑,没有怜悯,也没有艳羡。

“好了,我这糟老头子要说的只有这些。”

“再见。”

弥雅走出教学楼才想起,她因为睡眠不足走神,没记住老者的名字。

如果下次来上同一节课的讲师是另一个人那就有意思了。她放任思绪往离谱的方向飞去。这也怪不得她,刚才的那番对话的确有种误入梦境般的奇妙氛围。

离开沃尔海姆文理学校,弥雅沿着早晨已经走过一趟的路线返回。她并非没有想过途中拐进岔路看一看某道围墙后、某个拐角另一边是什么。那才比较符合她以往的作风,但不知为什么,弥雅最后乖乖直接回到了索默太太所住的乳白色石砌房子前。

她按下门铃。

过了有那么一会儿,索默太太才来开门。她年过六旬,个子娇小,步态敏捷得像个年轻人,但容颜却有愁苦遗留的苍老。走得再急,她浅金银白错杂的头发也一丝不苟地贴在脑后的发髻里,不滑落一缕。

“你回来得很早。”在狭窄的门厅里,索默太太简短地评论道。

“下课我就直接回来了。”弥雅将鞋子放进鞋柜最下方。那是索默太太因为腰痛够不着的位置。而弥雅皮鞋的后跟底比柜子里已有的任何一双磨损都要严重。

“我以为你会想要在附近逛一逛,甚至到城中心溜达一圈。如果是我,我就会那么做。”

索默太太说话总是非常直接,容易让人误以为她感到不耐烦。但弥雅知道并非如此。她甚至有些喜欢房东的这种说话方式。

弥雅沉默一拍:“改天我可能会那么做。我会提前告诉您的。”

厨房中飘来食物的香气。

“好了,吃饭吧。”

弥雅愣了愣:“我以为您没指望我那么早回来。”

“就算你很可能不回来吃午饭,我也会做好你的那份。”

“谢谢您。”

索默太太一甩头,快步走进厨房。

午饭是弥雅没见过的某种炖菜,深红的酱汁包裹肉块和蔬菜,一同浇在金黄的马铃薯丸子上,盛在沉甸甸的深口盘子里,表面最后撒上绿色的香草末。只是闻着味道,弥雅就咽了口唾沫。

简短的餐前祷告后,索默太太拿起勺子。

弥雅也立刻开动。她一不留神,盘子就见底了。

“再添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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