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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久没等来兰波的回答,弥雅也不着急,慢悠悠地沿着天台外围踱步。
绕了两周半,她走回兰波身边,踩上水泥堆砌起的围栏边缘,勾住铁丝网格,体重往前压,仿佛要从孔洞中钻出去,越过安全护栏翻下去,越过营地,投奔被密云遮蔽的地平线。
这么做的时候,金属网总会发出不安的嗡嗡声,弥雅每次都会想,今天会不会有哪节铁丝松脱,带得整张网和她一起失去平衡坠落。但也许今天不是个合适发生意外的日子,她还没等到兰波对她的宣判。
兰波突然拉住她的手腕,像真的害怕她会掉下去。
他的手比她想象得冷。
弥雅侧首看向他:“考虑好了么?”
她轻盈地跳回地面,笑眯眯地补充:“你该不会想说,就好像你原谅了杀死你妹妹的凶手们那样,我本应该原谅他吧?”
兰波被她的话刺痛,不禁更用力地抓住弥雅。她看了他许久,才没什么起伏地说道:“痛。”
他一个激灵,颓然松开她。嘴唇无声翕动数次无果之后,他才终于暗哑道:“为什么要向我坦白?”
“不是你先问我的么?”
“我肯定不是第一个问你事件真相的人。”
她冷漠地耸肩:“话是这么说。不过调查的警官先生和女士们也没认真盘问我。他们的鼻子可灵光了,一嗅到气味就知道该怎么糊弄过去不把事情闹大。而且我在医院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十天过去,事件有个说得过去的定论就行,再挖下去只会有更多不光彩的东西抖出来。就算知道我身上有问题,他们也装作没看见。”
“那天究竟--”兰波的问句戛然而止。
“没什么好顾虑的,我可以从头详细说,”她笑了笑,那表情兼具无畏的尖刻与认命的凄婉,“只是你确定你想听?”
兰波僵硬地深呼吸数次。再次看向她的时候,他已经将内心的动摇收敛得很好。“我还有一些疑问。请你告诉我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顿了顿,他纠正自己:“还有在那之前你和斯坦之间都发生了什么。如果可以,请你都告诉我。没有你的许可,我不会将今天你告诉我的事转告任何人。包括司法机关。”
兰波一本正经的承诺让弥雅加深笑弧:“你把我的事说给全世界听也没关系。”
她都因为自己的这句话有些惊讶,不禁停下来想了想为什么。
一直以来,弥雅惯于将真实的想法和感受掩藏起来。她感到自己的内心就像一座废弃的墓地,布满坟茔,但时间久了,连埋葬在其中的究竟是什么她都忘记。剩下的只有隐藏的本能。
出院之后,有好几个签过保密协议地心理咨询师来找过弥雅。他们来自民间志愿组织,与改造营没有直接的关系,也许确实没有什么图谋,只是想帮助一个有自残倾向的小姑娘。但弥雅对他们还是保持倔强的沉默。
她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今天面对兰波,她不仅不再害怕被他视作罪人,甚至愿意倾吐某些从未见光的事实。
可能因为在兰波的自白之后,她知道兰波会同情她,但那同情也是有限度的,与批判公正地对半分割。他既然可以理性又残忍地肢解自己的仇恨,没道理不能够同样宽容又无慈悲地对待她。
弥雅骤然醒悟:原来她一直渴望的是被宣判,但同时保留身为一个人的尊严。
她抬起头往上看。风力增强,游动的灰白云层像结伴的鲸鱼,像满帆的船队,像严冬的浮冰盖,但只要想要看见,她也可以从中辨识出许多人的轮廓。
弥雅眯起眼。
左上方的一团云像一个男人的侧身像,刻在老硬币背面的那种,可以是万众欢呼下登上最高位的帝国首领,在他的呼喝下,原本松散独自为政的联邦各部被征服、被冠上一个个新名字,叛乱,镇压,内战,在弥雅出生前就开始的战火就此点燃。
“斯坦是我的第三个教官。前两个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人,但我太没干劲,想得太多,问了太多问题,他们就把我当成了不知悔改的少年军残余,”弥雅拢住飞到眼前的乱发,“也许那就是我犯的第一个、也是最严重的错误。”
“他们让我们洗心革面,改过自新,很多人做到了。如果装装样子,我大概也能诚恳悔过,好好毕业。但我没有。”她向兰波微笑了一下,“我不相信对我很好的老师和指导员都是无恶不作的混蛋。如果帝国是邪恶的化身,那么在我面前死掉的人都是为了什么死的?我为什么被生下来?又是为了什么活到现在?”
“而且,大概你们也没意识到,但是这里教的那一套有些时候听起来和我从小听腻的那一套非常像,只不过换了几个概念。谁知道这里逼着我们相信的东西会不会又是一场骗局?”
“前两位教官很不喜欢我的这些问题。所以我也不喜欢他们。”
“于是斯坦成了我的新指导教官。”
那团侧身像似的云朵又成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坦的形状。
第一次见他时弥雅眼前也是一张侧脸。背景不是接待室的雪白墙壁,是更随意令人放松的教员办公室,已经入冬,室内有暖气,窗户上蒙着水汽。斯坦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头来。
他的面貌其实颇为英俊,但腿疾和眉间隐约的愁苦都令他显老。他原本有志于教职,最后在一家印刷厂当文员。印刷厂当然在战争最后几年倒闭损毁了。坏掉的腿也是轰炸的馈赠,那种情况下他算轻伤。不知道他怎么在战后辗转到了改造营当教官。所有照片上,他都一副抑制着皱眉冲动的古怪表情,如同在挖苦画面外的看客。
弥雅将目光从天幕上收回。
兰波神情严肃得让她有点想笑。
她便冷不防岔开话题:“你知道吗?他姓斯坦,而斯坦尼斯拉夫的昵称也是斯坦。所以我叫他斯坦的时候,两边的意思都有。”
兰波的唇线绷得更紧。
“一开始他对我很好。他会认真听我说话,回答我的问题,”弥雅脸上淡淡的微笑突然消失了,“他还教我读书,怎么鉴赏诗歌,怎么掂量一本书的好坏。他好像什么都读过,也什么都教我,只禁止我再去碰帝国时代作家们的作品。我没有特别讨厌他,还算配合,也想过是不是就那样毕业算了。”
“斯坦是南方人,父母很早就死了,姐姐是他唯一的亲人,她教他读书写字,就和后来斯坦教我一样。在家乡并入帝国的时候,他的姐姐被帝国军强|暴。发现怀孕之后,她自杀了。”
“他将姐姐留给他的一切教给我,”弥雅停住很久,眼神和声音一起变得空虚,“也许他想要的就是把我雕刻成她的样子,然后再把我砸碎。就像她被摧毁一样。养育我的一切对斯坦的姐姐施暴,他就以这种方式报复回去。”
兰波没有打断她。但他的呼吸声变得急促。
弥雅背过身去。她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只能将许多事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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