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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八这早天色还未大亮贺家小楼里就亮起几盏油灯,桌边,阿显边打盹儿边塞了几口饭进嘴里,郁菀看得发笑,排揎道:“都满了十二,怎还像个小孩儿?”

前几日刚过了十二生辰的小少年撇嘴:“许久没上学,这才犯困的。”

郁菀佯装没好气地瞪他眼,又冲贺无量使了个眼神,得了指令的贺无量亲自将书袋挂去小少年肩上,推着人出门。

虽说是腊去春回,却也难逃料峭春寒,令约见阿显在廊外哆嗦了下,忙低头吃完最后一勺起了身。

“今日我陪他去,正好再买些需用的。”

阿显闻声回头,没睡醒似的傻笑:“多谢阿姊。”

两人稍拾掇下,并步下了踏跺,望小桥头去时,令约忽忽福至心灵般顿住脚步,偏头看去溪侧竹篱内的梅树上。

晦昧天色下,梢头几朵嫩黄色的梅凑成一团,远看打眼得紧,竟是连夜抱团开。

“咦,开了!”随她停下的阿显惊喜不已,像是醒了,一溜烟窜去树下,令约跟他上前。

霍沉送它来时曾说缃梅香烈,今儿不过才开了一枝,她便见识到了。

数朵嫩黄小梅密密匝匝凑在枝头,教绛紫色的花萼轻托着,香气扑鼻,姐弟二人竟大有呆在原地不走的架势。

直到身后传来老父亲的干咳声,令约才忙拍拍阿显肩,先一步往院外走。

此时的小桥头,一辆驴车正候着他们,驾车的阿合也顶着双惺忪睡眼,看他们朝他来才揉揉眼。

阿合本也是纸坊的学徒,只他技艺实在不精,不但如此,还常常笨手笨脚做错事儿,后来他兄长过意不去,便教他日日接送阿显去学堂,这样既替贺无量省了心,领工钱时也不必闹脸红。

这一送,到如今也有两年之久。

等令约走近,他清醒些问好:“姐姐也去举人巷?”

“嗯,送我到那儿便好。”

她堪堪坐稳,车下阿显也笑嘻嘻追了上来,冲她晃了晃手中顺手带下的梅花儿,笑道:“好香,阿姊簪上瞧瞧。”

令约一噎,惋惜蹙眉:“好好儿的摘它做甚么,开了还不到一日。”

“非也非也,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不是?”

“谁和你耍嘴皮子?”她嘴上这般说,人却是抱着膝向前探探头,杏眼滴溜溜转两下。

阿显会意,笑将梅花簪去她发髻上,又叫阿合回头看,显摆似的问:“如何,我阿姊好看么?”

阿合挠耳:“好看,贺姐姐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

“那是自然。”阿显说罢眉飞色舞地看令约眼,后者只默默转过头,扶了扶额。

出了雾蒙蒙的竹林,天也亮了大截,街头巷尾串行时不时听到货郎叫卖,巷里巷外随处可见新年气象,到举人巷前,周遭的商铺大都开张营业,一派祥和宁静。

令约送阿显进了书院,又在老槐树下待了会儿才出巷。

走在河畔,对岸几户人家的窗里冒出热腾腾的炊烟,两叶乌篷船顺流泛下,是收粪的粪夫路过,岸边人见此情景,略感微妙,故而别过半边脸偷笑。

也是这么一笑,刚翻过墙头的少年怔了怔,连带着往树上跳的动作也迟钝些许,脚下一滑,咚的声摔下树来。

“嘶,当真是活见鬼……”地上龇牙咧嘴的少年咕哝声,所幸石板路并未铺至树下,四周还生了圈杂草,这才安然无恙。

令约教这动静一吓,走去少年跟前:“可摔着了?”

少年皱着眉,一边起身掸尘土,一边飞快打量她几下,最后下巴微昂,朝她拌个鬼脸:“与你无关。”

说罢转身离开。

“……”留在原地的人一阵语塞,后知后觉想明白他这是从书院里逃出来的,想当初阿显也从这里溜出来过。

不过这人此前从未见过,不像是宛阳人,她想着又抬眼看那少年,不料他跑至桥头时撞倒个卖炭火的老翁。

见状,她又匆忙赶去那头,少年原本做势扶那老翁,却不知瞧见了甚么,动作到一半又撒手跑开,令约看了不禁皱眉,步子更快些。

“老伯。”

一道温和的男声先她一步响起,并在她蹲身扶人前将老伯扶了起来,令约顺势仰头。

眼前的青年身形颀长,二十出头的样子,着一袭竹枝青衫,面如冠玉风度翩翩,又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那人也暂忘了动作,因鼻尖萦绕来一股暗香,眸光从老翁身上落去少女发髻间,瞥见那朵小梅后才目光下移,最终栖停在少女清丽的面庞上……

正这时,站在两人中间的老伯叹息声,伸手拍拍青年搀着他的手:“多谢年轻人,若没甚么事,老汉先走一步。”

话声乍起,男子堪堪垂眼,自觉失礼地冲少女颔首,随后又转向老翁那边,问道:“老伯可有大碍,需去瞧瞧大夫么?”

“哪就金贵成这样,罢,老汉还要往桥东卖炭去。”老翁说着弯腰拾炭。

“老伯且慢。”青年取出袖中的钱袋来,道,“老伯这些木炭我全买来。”

“这,”老翁狐疑看看他,“如今已是正月里,全买去恐是用不上……”

“哦,竟忘了与老伯道歉,方才是舍弟顽皮才撞倒您,我这时全买来,您只当是我赔礼道歉罢。”

老伯想了想,不再推辞,将炭悉数卖与他便转身离开。

青衫男子等人走远,回头见令约还站在原地,蓦然难堪几分,抱歉道:“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姑娘见谅。”

嗯?令约端相之,心下不解何来的冒犯。

对方却已提起两捆木炭向她告辞:“舍弟初来此地,在下恐他生事端,便先行告辞。”

“哦。”她点头,看人提着两捆炭阔步走过飞桥,生出感慨。

看来宛阳又要多出个顽皮小孩儿了。

……

是日的太阳总猫在云下,天色不顶亮,霍沉远远看见宛阳城门时抬头张望下,估摸着已到了巳时。

“二哥三哥,到了!”云飞坐在马背上大嚷声。

付云扬掏了掏耳朵,顺手扬了鞭,朝云飞的坐骑招呼下,只听马儿嘶鸣声,当即驮着小少年甩开他们一大截。

云飞:“……”

付云扬收了鞭,同时也收敛了几分笑意,只慢悠悠转头看白马上这位,问他:“如何?事到如今也不肯告诉我实情?”

霍沉绷着张俊脸,冷硬道:“实情就是,我没有打他。”

“我问的岂是这个?我是问那日你的手为何会伤。”

“没伤。”有人继续冷漠。

“哦,那为何会红成一片?云飞说的可是像砸在硬物上留下的红痕,你到底砸了甚么东西?”

霍沉不语。

“好倔的脾气也,你若是编句谎骗骗我也未必不成,便是说失手砸在墙上我也是信的,又何苦我问这许久?你这等性子……”

付云扬宛如老太太般絮絮叨叨个不停,故而不曾留意到霍沉在听闻他话后瞬时变差的脸色。

他的手,的确是失手砸在墙上撞红的。

那日霍远将他招去闲云居,人却不见踪影,等了两盏茶功夫才来个小厮传话,请他往忘尘阁去,他当即沉了脸,本想一走了之,却敌不过小厮百般央告,唯有移步传说中的烟花之地。

去时他姑且能忍,好共歹卜儿下了话,只让那些姑娘离他远些,可等到与霍远同席时,一个个教酒气熏得醉了,都肆无忌惮起来,若非他惊险避开,早不知多少个扑来他身上了。

他看霍远醉闹怒骂时都不曾皱眉,那会儿却让一群姑娘兜兜搭搭闹得狼狈,避酒避到墙角便罢,竟还一手甩到墙上砸响了骨头。

这等难堪事,他怎会说给付云扬,只回想起来就足够气闷,以故付云扬后面说的话他一字也没听进。

进城后,城门处等了好一会儿的云飞指着西面一条小路道:“三哥,走近道罢。”

这条小道当初领他们去竹坞的人曾提起过,说是溪东路窄,车马行不通。

今日除了阿蒙驾车载秋娘外,余下的都骑着马儿,倒不妨走走小路,霍沉遂点点头,按辔转向。

“欸,急着回去做甚,陪我到栗香园歇会子。”付云扬不满,然而回应他的是云飞兴致勃勃的挥别声。

罢,罢,晚些时候他再找去便是。

有人顾影自怜、兴致缺缺地往栗香园去,也有人慢慢悠悠行至溪边。

溪水比冬日里足了些,叮泠泠响,云飞走在霍沉前面,看见蜻蜓湖时高兴回头:“三哥,等开了春我们叫二哥来这处钓鱼如何?”

霍沉漫不经心地应下,眼眸微眯,看向前方的竹桥。

原是这条路,那时在桥上见到她也是从这里回罢?

“三哥,你说院里的梅花儿开了没。”

提起梅花,霍沉收转回心思,道:“想是开了。”

“开了春可是又该种花儿了?”云飞喋喋不休。

“……”霍沉又嫌弃起这兄弟俩,干脆教他闭了嘴。

云飞默然,一路忍到能看见屋舍的地方,再憋不住,问道:“三哥,我如今声音果真难听得很?”

霍沉:“嗯。”

“嗐。”小少年长叹声,瞬时丢了先前的精气神。

“叹甚么?”某人刀子嘴豆腐心,不忍见他蔫头耷脑,“男子汉大丈夫,总要变声的。”

谈话间,两人也行至篱笆一侧,见到院中几株梅树时,二人齐齐一怔。梅花的确开了些,但比之梅树上的灯笼就显得不哪般重要了。

云飞愣过后一改先前垂头丧气的模样,喜出望外地下了马,跑进院中摘灯笼。

“我就说贺姐姐不会只给你的,这儿还有三盏不是!”

霍沉闻言绷了绷唇,耳廓悄促促攀上几分可疑的红。

到底难堪,他竟以为那盏灯笼是独独送给他的,结果在这里等着……再想到来时收行李巴巴儿塞进马车的灯笼,又一阵牙疼。

怪事,既不是特地编与他,为何只捎一只?

“三哥,这几盏写着大吉大利、万事胜意、平安喜乐。”云飞立在缃梅下的石桌旁,提着几只灯笼冲篱笆外的霍沉笑,眼一睐,竟见令约绕到迴廊后,当即抬高声叫人,“贺姐姐!”

怨念颇深的霍公子倏然抬头。

少女扶栏站在廊下,隔着条小径看去,比近看时还要瘦削,于是乎,那点因恼羞成怒生出的怨气奇异散开去。

他作何与她置气,她送来灯笼自然也是一片好意。

“唉呀,遭了。”云飞猛的听见自己的公鸭嗓,懊恼地抿紧嘴巴,小声与霍沉道,“我先回屋,你与贺姐姐说我有些事。”

说罢卷着几个灯笼往屋里冲。

令约略感困惑,她本是听见动静出来瞧瞧,不成想真是他们回来,然话还没说上,向来最爱说话的云飞就先跑了,徒留这位……不太会说话的霍公子。

她转眸瞥去竹篱边,不太会说话的霍公子也看着她,继而长腿轻夹马腹,驱马来了迴廊底下。

纵使他们马高人高,也抵不过站在高处的她,她这回居然俯视起霍沉来。

两人沉默对视眼,令约扶着凭栏,先寻了句话问他:“云飞为何跑开?”

“他如今换声,怕吓着你。”他一本正经说完,却听她噗嗤一笑,不由顿了顿。

“这有什么,难不成往后都不同我说话了?”

霍沉不语,仍盯着她。

令约被他盯得僵硬些许,而后想到什么,伸手捂了捂发间簪的梅花,窘然道:“这是早间阿显摘给我的……”

她曾听云飞提过一次,他三哥爱花惜花,还有意在竹坞里造一方小花圃,这棵梅树是他亲赠,被人糟践了准是不快的。

“往后再不糟蹋了。”她细声许诺。

精明如霍沉也半晌没听明白,直到发现那朵鹅黄小梅,堪堪想通,解释的话脱口而出:“贺姑娘多虑,这般簪戴诚是它的荣幸。”

“……”

令约发懵,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指尖顺着木阑干的缝隙轻划两下。

这人,还是霍沉么?

少女的思绪缓缓飘摇回冬日,在溪畔那回,霍沉将袖炉递来她眼皮底下,她因记着儿时的事,又不知他究竟认没认出自己,好一番纠结后才鼓足胆问他,是不是……只对好看的姑娘好。

那时他像是没听见,过了会儿才挑高眉毛,似有些促狭地反问她:“贺姑娘以为自己好看?”

那副口吻任谁听来都像是嘲讽,可就是这么个不会说话的人,今日竟说出“诚为荣幸”的话?

“吁——”

二人沉默之际,阿蒙那头也已赶回竹坞,霍沉垂眼舒了口气,状若随意道:“霍某尚需打理行囊,先行告辞。”

“嗯。”令约镇静点头,待他从廊下晃开,即刻背过身,使劲皱了皱脸。

好生奇怪,他不过恭维一句,她害臊甚么?

可细想会儿,又不觉奇怪,毕竟,他本就是个好不奇怪的人,再怎么奇怪都不奇怪。

想明白这个,她踱回前屋,坐至窗边继续钻研郁欢送她的棋谱。

……

到日暮时分,下学回竹坞的阿显远远瞧见云飞坐在桥上,登时眼一亮,跳下车冲上前问好。

到底是常与少年人相处,他对云飞换声倒不及云飞本人来得大惊小怪,反倒盼着自己也快些换,到时候也能陪着云飞一起难听。

二人有说有闹地走到屋前,阿显沉思片刻,风风火火冲进屋撂下书册功课,又冒冒失失地出了屋。

落家不久的贺无量:“……”

这一去,到飨饭上桌才把人叫回来,不单人回来了,还带着一包东西。

“哟,得了甚么宝贝?”郁菀看他眉开眼笑,打趣他。

“是云飞送我的生辰礼。”阿显说着不忘从怀中摸出个小香包,递给令约,“云飞说,他总想不到送你甚么,便从霍大哥那儿挑了几块香给你,道是能做扇坠、念珠一类。”

令约放下箸子,在几人的注视下接过香包,牵开绣袋。

内里少说装了十颗数珠,再有几块不规整的天然香块,皆是黝黑如漆,气芬芳但不刺鼻,定是名贵香料。

“这是什么香?”

“唔,伽南。”阿显小声答,说完怕郁菀责备,忙解释道,“我已推脱过了,可霍大哥说,他那里多得是沉香,教我无需介意才敢收的……再说了,总不能再教我还回去罢。”

小少年撇嘴,这般,郁菀与贺无量当然没能怪他,只是想,有了这么个出手阔绰的邻居,他们连回礼都不知如何回得好。

比贵重定然比不过的,比心意么,又恐拿捏不好分寸,成了谄媚献殷勤。

愁。

***

翌日仍是个刮风日子,山间吹来的风寒森森的,纵使日光落在院里也驱带不走寒意。

令约捏着凉凉的耳垂,在院里那株玉蝶梅下站了会儿,心想它们倒很会掐日子,霍沉刚回宛阳就都开来,抑或者,该说是他们会掐日子?

她想着翘了翘嘴角,松开耳朵离了树下,几步走去屋后。

篱笆小院内暗香浮动,路过时不禁教人多张望两眼,院里空无一人,门也闭着,好不清净,倒跟前些日子没甚么差别。

收转回目光,却见迎面来了一人,恰是昨日在街尾见到的青年。

那人似也认出她,走近停在距她半丈远的位置,莞尔问道:“姑娘怎在此地?”

这话当是她问才对罢?

她不经意地将“好不奇怪”几个字摆在脸上,迟声答他:“我家住这处。”

青年怔愣,渐渐将眼前的少女与传闻中的“竹间西子”对上,忽而心生敬佩,笑颊粲然冲她拱手。

“久闻姑娘大名,小生姓闻名恪,表字敬之,初任宛阳知县,不曾拜访贵府。”

知县?

令约心下默念声,不免回想起当初流传的荒唐话来,甚么十二岁的县令,这位瞧着恐怕不止十二罢?

也是,霍沉不也被传成位老爷么?

不对,怎又提起他?

她甩甩头,复又打量起闻恪,斟酌问:“闻大人到此贵干?”

闻恪近来正为这称呼不惯,此时听她叫lai,委实无奈:“既不在公堂之上,便免了这等繁文缛节,我才听半月已然头疼。”

他说话亲和,与那位总爱端架子的老县令全然不同,令约惊讶听着。

“贺姑娘如不弃嫌,往后随人叫我声闻大哥便是。”

“好。”她愣愣应下,但没叫出口。

闻恪这时才向她叙说来由:“在下今日前来却与府上无关,他日必定登门拜访。”

令约倒不在乎他拜访不拜访,只听了前半句,猜测问:“那是同霍公子有关?”

“正是。”闻恪正色。

“所为何事?”

此事本不必说给她听,可闻恪见她眼底亮汪汪一片,莫名不忍出言回绝,简短说来:“想必贺姑娘也有所听闻,年底时霍远曾教人打成重伤,卧床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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