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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顺宁侯府,大门口华服来客络绎不绝,恭贺声不绝于耳,美酒佳馔的香气飘到府外。

侯府里的某一处院落,却安静非常,石桥兰亭竹苑,细草芊芊,枝花颤颤,白墙如月秀疏篁,漂浮着淡淡的草药香气,恍若隔绝了外面的喧闹。

房内,一个少年伏在榻边,乌黑长发铺散,遮住底下的面容。半晌,似乎是丝竹声吵到了他,少年动了动,雪青底滚边锦衣袖子打翻手边的白玉酒杯,发出“啪啦”一声脆响。

仿佛惊动了门外的人,隐含焦灼的声音传来:“二少爷好了吗?”

鹿冰酝觉得很热,眼前仿佛有扑面而来的火光,叫他上下眼皮沉重如千斤,耳边还有断断续续的呢喃声。

渐渐地,声音远去,不适感抽离,鹿冰酝睁开眼睛,熟悉的陈设猛地引入眼帘。

桌上的双陆棋具被人收好,黑白马棋作捣衣杵状规矩摆放着。一旁的檀木架子上,几个草药坛子整齐罗列。墙上挂有一剑一弓,饰以晶莹的宝石,璀璨夺目。

他不是放一把火烧了吗?火势很大,他身在其中,深知轻易不能扑灭。

鹿冰酝坐起身,发现手下还压着一卷书,是他小时候就熟读的《淮南子》。

门外的人见他不回话,扬声道:“二少爷你还在吗!”

鹿冰酝回神:“你继续守着。”

门外的人似乎松了口气。

屋内没有镜台,鹿冰酝走到墙边,取下剑,拔剑出鞘,雪亮的剑身映出他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带着点儿杏子般的青涩,盛着细碎的光,恍如星河。

鹿冰酝歪了下头,环视四周,慢慢镇定下来。

他这是还活着?不仅活着,还回到了十五岁时——这个时候,他家中权势依然滔天、母兄仍旧健康、自己尚未进庆王府的门。

外面锣鼓声喧天,鹿冰酝看着桌上的凤冠步钿璎,仔细回忆今天是什么日子。

门被人轻轻拍响,那人小声道:“少爷,到时辰走了。再不走,庆王府的人就该来了。”

鹿冰酝恍然大悟,今天该是他逃婚的日子!

“咚”一声,雕饰精美细致,漆色光亮的雕花衣架轰然倒地,连带着那袭华美繁复的霞帔婚服也凌乱地躺在地上。

鹿冰酝收回脚,轻哼一声,喊道:“止善,进来!”

楼星环那混账强娶他进门时都没敢让他穿女式的东西,这个病歪歪的老王爷怎么敢送这些婚服来!老牛吃嫩草,也不怕折寿!

他的侍从立刻推门而入,看一眼一地乱象,又收回目光,着急地打量鹿冰酝,急道:“二少爷怎么不换衣服?老爷夫人让我们快些……”

止善拿起榻上的便装和幂篱就要服侍鹿冰酝穿,谁知鹿冰酝摆摆手,道:“不走了。”

止善瞠目:“不走?!”

鹿冰酝淡定地重复道:“嗯,不走了。”

虽然他现在的脑袋似乎喝醉酒断了片,但鹿冰酝依然想起了现在的处境。

今天他本来是准备逃婚的,不是逃楼星环那混账的婚,而是逃楼星环他爹的婚。

上一辈子,在他十五岁时,一道圣旨如惊雷般下到侯府,就是让鹿冰酝和庆王爷结亲。鹿冰酝怎么可能愿意嫁过去,和父兄商议后就逃婚了,虽然后来依旧被庆王爷的庶子拐回去做了夫人。

想起那个狗东西,鹿冰酝轻轻咬了下牙。

不说也罢。

“一切都打点妥当了,少爷不必忧心。老爷夫人在堂内招待客人,少爷若准备好了,止善这就从后门带您出去……”止善一时没明白小少爷在想什么,一边说,一边要蹲下去将木施扶起来。

鹿冰酝出声道:“别捡了,去帮我找个东西。”

止善马上停下手上的动作,问道:“少爷要什么,我立刻去找。”

鹿冰酝努力想了想,间隔太久远他一时想不起那个东西:“我忘记放哪儿了,应该是个紫檀木盒子,里面有一枚玉扳指。”

止善手脚极其利落,听完鹿冰酝的话,直接走到置物架上寻找。找不到又转向角落的银箱,终于拿出一个金丝楠木盒子,打开看了一下,双手递给鹿冰酝。

鹿冰酝拿出那枚扳指,上好白玉,质地光滑,晶莹剔透,里边隐约刻着一个“顺”字,工艺繁杂,独一无二。

是他兄长远赴边疆时留给他的,可调动顺宁侯府的亲兵暗卫。可若是进到庆王府,还需要别的助力。

鹿冰酝想了想,又道:“止善,再去庆王府送的箱子里找个双青玉佩过来。”

止善一愣。自从圣旨下来,庆王府的聘礼如流水雪花般送来。可鹿家没人看一眼。

他道:“是。那些都在藏物阁里,我去找找,少爷稍等。”

止善走后,鹿冰酝认真思索一番。上一世,一切的转折都在于他的逃婚,让父亲的敌人揪着这个把柄不放,一再被打压。

对于这门婚约的缘由,庆王府内外言辞一致,明面上都说是圣上的旨意,是官家指婚,违抗不得。大家都以为如此,所以哪怕这婚事古怪极了——嫁娶的对象竟然同为男人——庆王和鹿家也不得不遵旨。

鹿冰酝以前信了这个原因,后来才得知,这莫名奇妙的婚事分明是那庆王自己向皇上提出来的!

敢招惹他,他不将庆王府闹个鸡飞狗跳都对不起这份厚爱。

正想着,门外传来一道声音:“哥。”

鹿冰酝冷淡的目光落到门口的人身上,在心里呵了一声,便宜弟弟来了。

便宜弟弟长得很俊,只比他小一岁,同父异母。鹿冰酝上一辈子没少疼爱他。

“我带哥离开这里。”便宜弟弟走进来,瞧见他的眼神,顿了一下,蹲下来,伏在鹿冰酝膝头,小声疑惑道,“哥怎么了?”

就是这个便宜弟弟,进退得宜,劝他离开,而后又步步为营,假借鹿家的势力,勾结敌国,致使最后鹿家落个通敌叛国的罪名。鹿冰酝为不牵连远在军中的兄长,自焚而亡。

小白眼狼,心狠手辣,还痴心妄想。教训要给,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

想到前尘往事,鹿冰酝掩下眸里的冷光。

他心里不耐烦见这人,随手捡起桌上的玉坠子,抬手扔向门外,像逗一条小狗似的,道:“去,把它捡回来。”

便宜弟弟眼里闪过一丝疑惑,愣了半晌,随后顺从地走出去,捡起玉坠子后,他在门前侧边道:“哥今日迫不得已要离开家里,生气恼怒是应该的。有什么冲着我发,别气坏身子。”

说着,他跪下了。

止善刚好回来,惊奇地瞅了他一眼,他神情恭顺,面上无波无澜,仿佛现在像个下人一样跪在门口的人不是他似的。

屋里传来鹿冰酝的声音:“止善,这个衣服怎么穿?”

止善立马移开了视线往里走,应道:“小的这就来!”

里面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

小白眼狼在外踌躇了一瞬,很快就站起来,冲进屋里。他疑惑道:“哥哥不是逃婚吗,马车现在后门等着接应哥哥。”

鹿冰酝张开手,由着止善给他系上腰带,闻言漫不经心地睨了他一眼,道:“我不逃了。”

懒洋洋的,仿佛全然不在意鹿家上下前阵子殚精竭虑为他谋划的路——明明都是循小少爷的意,小少爷现在却又改变主意了。

任性,骄矜。

鹿冰酝没多给便宜弟弟说话的机会,拿了墙上的弯弓就走。

少年少见地穿了红色衣服,衬得人愈发清绝。止善都看呆了一下,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去。唯余一人立在门口。

院子里没人进来,估计他们也料不到鹿冰酝敢逃婚,没派人过来盯着。

鹿冰酝径直走向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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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红毯从京城街头铺至街尾,在众多百姓艳羡惊奇的目光中,长长如龙的迎亲队伍移向顺宁侯府,绯绸缎带、金银珠玉装饰的聘礼沉甸甸,将挑夫的肩压出凹陷的弧度。

一路喜庆笑语,张灯结彩。

不止达官贵人在交流。旁观的人瞧着这无比热闹的场景,也在角落处窃窃私语:“庆王府的轿子在门口等着呢!看着好气派!”

有个小丫鬟不满地嘟囔:“他们是不是欺人太甚,好端端的一个少爷,凭什么要嫁进什么狗屁王府啊?”

“住嘴,那可是庆王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比侯府还要高一等呢。”

“可二少爷和豫王之子交好,还有静远侯爷那边交情匪浅,京城人人都知道,而且少爷是男子,庆王这不是明摆着强人所难吗?”

“京城南风早就盛行,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可终究少不得闲言碎语!”

“闲言碎语算什么,哪里比得上做王府正妃的好处?庆王爷才三十而立之年,虽说比起鹿家二少爷,确实大了些,可正值风华……人家有福气着呢。”

突然,她们不约而同噤了声。

红衣少年绕过长廊,乌发雪肤,眉眼精致,手执弯弓,衣袖上云水纹漾开,露出截白皙的手腕,腰系镶嵌华丽银丝飘带,白雪美玉挂在腰间,像是从画中走出来。

在招待客人的顺宁侯爷和夫人若有所感,回头看他,目露惊异:“阿云!”你怎么出来了!

鹿父鹿母顾不得外人,正要上前拦住鹿冰酝,谁知少年快一步走过来,一把抱住了鹿母。

他唤道:“娘。”

鹿母感觉到儿子的情绪,抬起手拍拍他的背,温柔应道:“娘在。”

鹿父让管家去招呼来客,拉着鹿冰酝到一边,低声道:“为何出来?”

“爹,我不走了。”鹿冰酝收好情绪,镇定道,“这是圣旨,逃不开的。”“胡说!”鹿父气道,“你不要怕后果,我和你哥都撑得住,静远侯爷和豫王也会从中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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