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中.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第十九章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秋月,人海中.,新笔趣阁),接着再看更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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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道:“不知皇上御驾到了何处?”
云旗抬首:“皇驾已在途中,不日即可到达。”
城楼下有人走上来,是陈庆,亲自押着一个男人,看到城楼上的云旗,脚步一顿。
而我已经震惊过度,明知师父感觉不到,还是张开双手抱住了他。
陈庆押上来的——是季先生!
徐平双目再次红了,盯着他咬牙切齿,师父的目色则是无限沉了下去,慢慢开口。
“徐平,带云大人到营中休息。”
徐平说了声“是”,两步走到云旗身边,云旗是子锦身边的人,向来识眼色,也不用催,说了句:“那云旗先下去了。”转身便走,经过季先生身边的时候像是与他对视了一眼,但夜色已沉,一切都隐藏在黑暗中,只是看不清。
“轰隆”一声雷响,空中如墨浓云被闪电扯开,天地为之震颤,暴雨如注,冲刷着洪水退去后血染的都护城。
我又随着师父回到城楼之中,双手双脚均被铁链锁住的季先生立在他面前,仍旧被陈庆押着。
“季先生。”师父吐出这三个字,声音极低。
季先生咳了一声,慢慢道:“佩秋,我有几句话想与你说,再不见你,怕是没机会了。”
“把他吊上城墙。”素来沉默寡言的陈庆竟然开口,一字一顿。
脚步声,徐平匆匆赶了回来,这么一会儿已经浑身湿透,走到陈庆身边,双目血红地盯着季先生。
师父没有说话,季先生又开口,声音居然仍是平静的。
“我是自己来的。”
“闭嘴!你这个……这个……”徐平吼了一声,低头怒视,但面对那张曾经让他尊重与亲近的脸,一句话竟然无以为继。
我同情地看着徐平,想对他说我也是一样的。
就算我知道就是这个人让我落入敌营,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但是面对他的时候,我总是恨不起来。
师父看着季先生,双目沉沉,片刻后道:“你们出去一下。”
“侯爷!”
“出去。”
仍旧是很低的声音,一分都不重,却让那两个刚从修罗战场上下来的大男人同时退了出去。
大门开启,已是夜深,殿外漆黑一片,暴雨狂泻而下,城楼下洪水仍未褪尽,暴雨之中如同瀑布奔涌,入耳只闻充斥天地的轰鸣声。
徐平与陈庆没有走远,就在门口停住脚步,默默地立在雨中等着。
雨夜如墨,我看不见他们脸上的表情,但那两条模糊的身影隔着暴雨,一动不动的,像是要把自己站成雨中的两根柱。
狂风挟带雨水直扑进城楼中,一直拍到背对门口的季先生脊背上,又打到师父脚前。
师父动了,弯腰抱起地上的我的尸体,就这样把后背门户大开地露在季先生面前,也不怕他突然出手暗算他。
连我都是一惊,门外的徐平与陈庆已忍不住同时抢进一步。
“关门。”师父抱着尸体,仍是那个声音,没有起伏的,也并不高声。
徐平与陈庆对望了一眼,脸上的表情竟有些惊恐。
关门还是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守着?
我觉得,他们在这一瞬间心中的挣扎一定强烈过可怕的暴风雨。
但师父沉默的目光令他们低头,在这里,他是一军之首,他的意志决定一切。
门被缓而沉重地合上,暴雨与惊雷声受了隔阻,转为更压迫人心跳的闷响。
季先生仍旧立着,目光落在师父手中被白布遮盖的尸体上,手脚被锁的身体带着不自然的角度。
但他开口仍旧是清晰而有条理的。
他说:“佩秋,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说完咳了一声。
师父默默地看着他,也不把尸体放下。
“我也知道你恨我。”
师父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问出三个字。
“为什么?”
我在旁边心惊肉跳,总觉得他抱着的尸体是一件最不详的东西,也不管那尸体本来是我,只想从他手里扯下来丢掉。
季先生又咳了一声:“世上知道我父是个辽人的,只有徐老将军和你,你们父子多年来敬我信我,我一直是很感激的。”
我惊住,师父与他父亲早就知道季先生是个辽人,他们为什么还要把他留在身边,还要让他坐定军师的位置?
“我父亲早年对我说,你虽是辽人,但恨辽邦入骨,毕生之愿便是灭辽。”
季先生点头,没有一点迟疑。
“是,若不是这虎狼之邦放纵兵将侵犯关内,年年奸杀掳掠,无恶不作,我母亲如何会落到那样凄凉自尽的地步。至于我父亲,枉为一个男人,占有一个女人却不能保护她,也未能救她于水火,最后还杀尽她的家人泄愤。他将我带回辽国,却对我不闻不问,放任妻妾子女欺凌刻薄于我,若不是我逃出王府,早已被他们弄死了。这种无能可恨之人,怎配为人夫,为人父?”
季先生字字切齿,我听得苍凉,忍不住又往靠紧了师父一些。
原来师父一直知道他与辽国有所联系,但这联系却是为了灭辽而为的,这么多年来,季先生竟藏得如此之深。
他说到这里,又抬头去看师父,神情激动:“佩秋,都护城已破,世宗帝与耶律成文一死,拿下上京如同探囊取物,这一战,你必能名垂青史,而我得偿毕生所愿,死亦瞑目了。”
师父并不答他,只闭目,一字一字道:“是皇上要你这么做的?”
季先生突然沉默。
我听到这里,连魂魄都觉得冷,身体紧贴着师父,双手虚空地抱着他,眼前只剩那道明黄背影,其余世间人与事,尽化尘埃。
“季先生,回答我。”
季先生抬目道:“我既然来见你,就不会再隐瞒,佩秋,你已经油尽灯枯,不要抱着她了,将她放下,所有你想知道的,我一件一件说于你听。”
师父并未把尸体放回地上,而是将“我”轻轻搁在城楼中的石台上,石台长而窄,他立在台前护着,像是怕“我”会跌下来。
无论如何,他终是把尸体放下了。
季先生开口:“知道我父是辽人的,除了你们父子,还有先帝与皇上。”
师父看着他,目光如冰如剑:“玉门关一战,是先帝要你带走我母亲的,是吗?”
季先生默然,片刻后才道:“我心愿已了,等我说完,你可以杀了我。”
师父不答,只道:“先帝忌讳我父已久,那一战,你们拿我母亲逼他,他降与不降,你们都是要他死的。”
“不!”季先生断然:“先帝不过是想知道你父亲的护国忠心。”
“他不信他。”师父摇头,不再敬称先帝,只用了一个“他”字。
顿一顿,又道:“而子锦,不信我。”
他也不再叫他皇上,在他口中,只剩下“子锦”。
“是你不想战了,为了一个女人,你要把这一国的期望都扔下,你与你父亲一样,虽为战将,却存私心。”
师父望向远方,声音虚无:“我已领旨,怎会不战?”
“是,但雁门关之后呢?”
如果我还活着,一定会为了这充满血腥味的对话流泪,可惜我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了。
果然是他。
我想起子锦跪在血泊中的样子,冰雪一样的脸,将我的手从垂死的老人身上拿开时,从掌心到指尖稳如磐石,没有一丝颤动。
耶律成文以为季先生是他安插在中原的一枚棋,其实不是的。
师父以为季先生是反间辽国的一把剑,其实也不是的。
原来至高之处自有无形的手落下来,冥冥中安排一切。
我原来总觉得,子锦登上皇位,多少有些非生即死的被逼无奈在里头,但现在想来,他心机之深,手段之狠,早已到了我无法想象的地步,纵有过荒唐无稽,或者偶尔真情流露,也是草蛇灰线,浮脉于千里之外,这一局棋,他才是那个最后落子的人。
帝皇之路是这世上至险的一条路,万仞悬崖,一线浮空,路的尽头虽有巍巍王座,但一步踏错便粉身碎骨,岂是谁都能坐上去的。
子锦要的不止是夺回雁门关,也不止是铲除叛逃敌国的兄长这个隐患,他比谁都看得更高更远,他想要敌国尽灭,将这多年来的心腹大患归入属于他的山河社稷。
至于那个唯一曾被他引为知己与朋友的人,一个民心所向,却终会离开他的武将是留不得的,他可以翻手要他生,亦可以覆手要他死。他将重复当年他父亲的命运,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
“既为天子,社稷为重,怎可心存侥幸?”
“够了。”
季先生抬头。
师父开口,声音冰冷而疲惫:“我不杀你,云旗定是来接你的,回去告诉子锦,他与先帝的苦心,徐家人都明白了。”
“……”
“替我传话,徐持既为战生,亦为战死,让他可以安心。”
师父说完这最后一句,转身抱起尸体,再不看季先生一眼,竟是要走了。
墙上唯一的火把突然熄灭,师父的背影立刻被黑暗吞噬,像是永远消失了。
我惊骇,忘了自己是没有实体的,拼命地用手拉他,想要将他拉回来。
“佩秋!”铁链声响,季先生向前跨了一步,声音里竟有忧急:“不要走,我还没说完。”
没有任何回音,连脚步声都没有。
我看不到他,他消失在连我的魂魄都找不到的地方。
我在恐惧中望向季先生,我已经没有实体了,但他还活着,还可以抓住师父,在这个黑暗的城楼里,也只有他还活着。
季先生并没有如我所愿地伸出手去,但他开口,急而快地。
“佩秋,你不想知道小玥是怎么死的吗?”
“小玥是被毒杀的,耶律成文要她来解世宗帝身上的蛇毒,因为他知道,她曾成功地把王监军和你从同样的蛇毒下救了回来。”
“世宗帝用她试用解药,她若救他,便可以不死。”
“但她没有,她知道就算她不死,世宗帝也会用她来胁迫你退兵。”
“所以她用一剂未完成的解药,毒死了世宗帝和她自己。”
“因为她,世宗帝才会暴毙城墙之上,她如此英勇,你不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吗?你也不想她白白牺牲吧?”
黑暗中传来师父极低的声音。
“原来如此。”
随着这声音,我终于可以穿透黑暗看到师父,他其实就在离我不远处,背靠在墙上,铁甲摩擦过石壁,发出细微的声响,手中却仍旧死死抱着那尸体,如何都不肯放开。
“玥儿。”
他突然叫我。
“师父,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我用尽全力答他,徒劳地想要将那具令我无比痛恨的尸体从他手中抢走。
他却只是看着那具尸体,怆然一笑。
“原来如此。”
“战士守国门,将军死社稷……我一直以为是我放不下。”
“……”
“原来是你成全我。”
“佩秋!”季先生也觉出不对来了,开始在黑暗中摸索。
“但你从没有问过我,我是不是想要这样的成全。”
他突然抬起头,目光穿过虚无,一直看到我的眼睛里,我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这痛苦这不该是我这个魂魄能够感受到的,也是我这个魂魄无法承受的,这痛苦令我碎裂,令我所能看到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就连这魂魄,也要消失了吗?
原来我错得这么厉害,错到老天连魂魄都不能让我留下,留在师父身边。
季先生又在说些什么,但我已经听不到了,碎裂的魂魄只剩不舍,我想再多看师父一眼,再靠近他最后一次,但黑暗如风卷尘埃,终于将我带入无穷的虚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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