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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
或许是认识子锦的时机不对,我早已先入为主了此人就是个纨绔公子哥的想法,说起话来毫不客气,即便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也改不过来。
怎么办?再这么下去,就算我们逃出去了,我也会因为冒犯皇族被杀头的吧?
所幸逃跑事大,子锦吩咐他们开了我的锁,那两个内廷侍卫也不敢不从,待我出了囚室之后便要我跟上他们。
我指着仍旧熟睡的其他人:“他们怎么办?”
子锦倒是不厌其烦:“辽人怕俘虏骚动,晚上的饭菜里都是掺药的,他们醒不过来。”
“那你们为何能醒着?”
“我是肥羊,至于我的手下,为了今夜已经饿了两个晚上了。”
我黯然,正想着若能逃出去无论如何都要告诉师父俘虏们的所在,让他们也能得救,身子却已被内廷侍卫拉了出去。
夜黑风高,一线残月在厚重云层间忽隐忽现,内廷侍卫果然厉害,竟带着我们穿过冷僻的营房缝隙走了出去,一路只遇到两个巡夜的辽兵,见他们的装束只当是守卫带着俘虏,竟然也不盘查,就让我们过去了。
我一颗心一直悬在嗓子口,一行人疾步了将近半刻光景,空气中一股隐约恶臭,四下已是无人,内廷侍卫突然停住脚步:“皇孙小心。”
我紧张地看着前头,那侍卫又道:“这里便是辽人将俘虏弃尸所在,前头有个深坑,夜黑,皇孙务必小心,绕过之后便可进入通向边境的密林。”
漆黑午夜,眼前是堆满了尸体的深坑,虽然有所掩盖,但恶臭弥漫在空气中,渗入每一次的呼吸,伴着远处密林中传来风的呜咽,如同鬼哭。
我听到弃尸所在这几个字便难过起来,胸口像是被压上了一块厚重的石头,渐渐又起了恐惧,黑暗所带来的不知名的想象胜过任何眼所能见的画面,再想迈步,双腿竟是打了颤。
子锦的声音也有些干涩,简单一句“知道了,走吧。”半晌才说出口,转头看了我一眼,忽地又道:“你把他背上,他怕得走不动了。”
我大叫:“谁说我害怕!”
人在惊恐状态下的声音会不自觉放大,我这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在一片死静的黑夜里响得令人惊心动魄。
我自知不好,来不及掩嘴就有笑声传来,火把亮光明晃晃地闪动,刹那间将四下照得如同白昼。
身后男人洪亮的声音接踵而来。
“不怕就好。这么晚了,皇孙与小神医要去哪里?”
我顿时僵硬——耶律成文已经知道了子锦的身份,他追过来了!
子锦慢慢转身,内廷侍卫与陈公公挡在他身前,辽兵张弓搭箭蓄势待发,耶律成文立在包围圈外面露笑容,一只手微微抬起,食指与中指搭在一处,慢慢道:“不用挣扎了,皇孙还请自己走过来,以免伤了你这些手下的性命。”
子锦凤眼微眯,也不说话,一手去拨几乎要抱住他大腿的陈公公,看样子真打算就这样走过去与耶律成文谈一谈。
我情急,伸手就去抓他:“不要!”
有辽兵在我这突然的举动中放了箭,一点箭光出乎任何人意料之外地,劈面向我射来。
不知是谁炸开一声大呼,我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只看到子锦陡然惊恐的表情。
一道利风掠过我耳边,异响声中,那支向我射来的箭被另一支凌厉长箭射落,后箭余势未消,再将一辽兵穿胸而过,直将他钉死在地上。
惨叫声响起,所有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之际,又是挟万钧之力的连环三箭破空而来,三名持弓辽兵顿毙于箭下,耶律成文暴喝了一声,辽兵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拔出武器。
已经迟了,一对人马从密林中闪电般冲将出来,我猛然回头,火光中看到为首骑士身着白银铠甲,头盔上朱缨如血,奔马如雷,只十几人便将众多辽兵组成的包围圈摧枯拉朽般扯碎开来,然后马头一掉,笔直往我所立之处冲来。
我在这巨大的惊喜里湿了眼眶,一声师父都梗在喉头,就连自己都没听到声音。
乌云踏雪势如闪电,但不断冲上来阻拦的辽兵阻挡了师父来路,将军手持长戟,辽兵如草垛一样被挑飞出去,劈波斩浪那样,其余人一时被吓破了胆,有些竟掉头往我这里跑来,脸上全是死前的惊骇。
突袭的骑士们与辽兵短兵相接,这样惊心动魄场面下,我居然恍惚了一下。
我在被囚的这几日里,紧张惊惧,时时都会想起师父。
尤其是在夜里,其实是睡不着的,但偶尔迷糊过去,还是会做梦,梦见师父向我走过来,总以为是真的,扑过去也是真心实意的,可惜总拉不到他的手。
因为都是梦。
失望的次数太多,到了这一次,我在最初的惊喜过后反而不敢动了,怕又是一场空。
但是兵器相交的声音、马蹄声、箭矢破空的声音与人的惨叫声震耳欲聋,子锦在混乱中一把捉住我的手,捏得死紧,疼痛让我低叫了一声。
我这才确定,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我当皇孙是怕了,心跳如鼓的时候还要安慰他:“我师父来了,放心吧。”
话说到这里,一阵急促却整齐的脚步声传来,漆黑夜里看不仔细,只觉黑压压一片平地起乌云。
即使在这样的嘈杂之中,耶律成文的声音也穿透一切,用我所不能通的语言喝令数次,而后火光一变,前头被冲散的辽兵连地上尸首都不顾往后退去,连我这不通兵法的人都看出来,他们这是要摆开阵势,将突袭的骑士与我们困死在这里。
师父与我之间只剩下那个弥漫着尸臭的大坑,火把散落一地,有些掉落在坑中,烧起了尸体上盖着的乱草,火光憧憧如同地狱。
我见乌云踏雪来势不消,一颗心猛然提到嗓子眼,不由尖叫起来。
“师父小心!”
几乎是同时,乌云踏雪一声长嘶,四蹄凌空,数丈的大坑,竟是一跃而过。
众人皆是惊呼,辽人尚武,见到如此神威,竟是连放箭都忘了,一瞬间的时间凝固中,飞马落在我身侧,溅起尘土无数,耳边只听一声断喝,将军俯身伸手。
“上马!”
我听到陈公公的哭嗓:“皇孙快走。”
后来的辽人箭手终于有了动作,长箭如蝗般飞来,那两个侍卫挥刀去挡,但箭如雨下又如何抵挡得完。
将军在这刹那间辨明了子锦的面貌,目光一凛。
我的手指碰到了师父的,那温暖的触感让我浑身一震,但陈公公已将子锦推向师父,还伴着一声惨叫。
我大惊,本能地蹲下身去拉他,陈公公身上已中了数箭,口角溢血,双眼还死死望着马上。
“将军务必将皇孙带走……”
我这一蹲,师父已顺势将被推向他的子锦拉上了马,再俯身又来拉我,声音已是变了。
“小玥!”
远方一声轰然巨响,接着火光冲天,我听到我方骑士爆出欢呼,就连师父双眼也在这危急万分的时刻猛然亮起。
“杀了他们!”
耶律成文的怒吼声如同狂雷般炸响,箭雨再次降临,那两名侍卫身中数箭,我被师父拉上马,火光中看到子锦眼角血红,大火像是燃烧在他的瞳仁上。
我亦难过至极,那两人仍在挥舞兵器抵挡箭雨,决绝地挡在我们身后,没有半点要与我们一同逃离的意思。有一人还转过血迹斑斑的身体嘶哑地吼叫了一声。
“皇孙快走!”
耶律成文暴跳如雷,在马上挥鞭吼叫,那两个侍卫已经倒下,我们面前无遮无拦,箭雨却突然间停了。
但辽人合围意图明显,耶律成文竟像是气疯了,宁愿让粮草烧个精光也要先将突袭者困死,毙于此地。
“走!”
将军一声断喝,十几匹马齐齐转向,要抢在辽兵阵势形成之前突围,我听到有人在叫。
“将军!”
“小玥!”
我透过火光看到徐平韩云,还有其他熟悉的面孔,个个满面焦急,尤其是徐平,望着这个方向眼睛都红了,手起剑落,横着将向他扑去的两个辽兵劈成两半,然后又叫了一声:“将军!快走!”
乌云踏雪也知道情势危急,但它虽是神驹,背上坐着三个人再要跳过那样的深坑,也是力有不逮,将军拨马回身,沉声道:“皇孙请捉紧缰绳。”
我不知师父要做什么,但心脏突然一荡,就连自己想到了什么都分辨不清,只知道伸手去抓他。
嘴里还叫了一声:“师父!”
师父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与我对视了一眼,这样危急时刻,那双眼里竟仍是露出一丝温柔的光来,双唇微动,像是要与我说些什么,但下一秒他却收回目光,跳下马且毫不留情地给了乌云踏雪重重一鞭,马儿痛嘶一声,通了灵性那样最后看了主人一眼,前蹄一扬向前奔去。
我大叫了一声,子锦像是料到我要做什么,反手将我死死抓住,用的力气比之前更大,我只觉得指节都要被他握碎了,根本无法从马上离开。
乌云踏雪腾空而起,在我的叫声中再次跃过深坑,韩云与徐平抢上来,子锦勒停了马,我的脸一直保持着扭转的姿势,死死看着师父所在之处,猎猎火光中,将军长戟驻地的背影如同天神下凡,银甲光芒四射。
“耶律成文,你所屯粮草已被烧灭,尔等掳我百姓,烧杀抢掠,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徐持徐佩秋在此,有胆放马过来与我一战!”
我的心脏用一种怪异的速度跳动着,被极细的铁丝拧紧了吊在虚空高处那样,全没有落在实处的感觉,眼睛死死盯着师父的背影,如何都无法移开,但脑子已经清醒了,煞白着一张脸开口:“韩云,这是皇十二孙。”
韩云已经认出子锦来了,当下脸色一变,在马上将子锦抓了过去,让他与他一骑,嘴里还说了句。
“皇孙捉紧了。”
子锦锦衣玉食惯了,力气也就能比过我,被韩云这样一抓,竟然连抗拒都做不到。
徐平也将我抓到他马上,道一声:“坐稳!”又下马翻身上了乌云踏雪,对着韩云叫。
“你带皇孙先走。”再转过头:“陈庆,小玥交给你。”
说着不再啰嗦,打马向将军那里冲过去,其他人则一并跟了上去,全不顾生死。
韩云带着皇孙,再不多做停留,催马便往密林深处驰去,陈庆坐到我的马上,不由分说地打马跟了过去。
我抓着他:“不!我要和师父在一起!”
陈庆身上溅满了辽兵的血,脸上也有一些,原本就寡言冷厉的脸在黑夜里如同煞星,看着我的双眼里露出冷冷的光。
我刹那间还以为他要把我丢下马去,但他只是开口,说了一句话。
“你,不要再给将军添麻烦了!”
我一生都忘不了这句话,以至于在很久很久以后,还会因为它从梦里惊醒过来,就像是回到了这个可怕的晚上,胸口空空荡荡的,心脏被铁丝悬在虚空处一样。
黑夜如墨,密林里起了薄雾,参天树木挡住了仅有的一点月光,我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坐在陈庆身后,脸死死地转向后方。
师父一定会没事的,至于我,他让我离开,我就离开,就像陈庆所说的,不要再给他添麻烦了。
子锦一直沉默,韩云与陈庆策马在黑暗的密林中疾驰,不断有树枝从我身上刮过,耳后传来一阵马蹄声,紧密急促,听上去至少有十数匹之多,黑夜里再次踏乱我原本就不规则的心跳,韩云急了,回头低叫了一声:“陈庆,是不是有追兵?”
陈庆还没有回答,黑暗里传来的声音令所有人的心都瞬间安定下来。
是将军的声音,这种时刻仍旧沉稳而有力。
“韩云陈庆,注意前方,不要停。”
我一颗心轰然落地,陈庆仍在打马,但原本紧绷的后背也松下来一些,仿佛只要有这个声音在,一切都已经解决了。
乌云踏雪脚程如电,转眼奔到我们身边,师父在擦身而过的间隙里看了我一眼,双目在黑暗中仍旧炯然有神。
我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只用嘴型叫了声师父,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克制自己张开双手扑过去的冲动。
密林果然是通向边境的,十几匹马将火光冲天的辽营抛开,乌云踏雪第一个冲了出去,其余人在离开黑暗密林的刹那都欢呼了一声。
林外便是陡峭山路,一线道路盘在山腰,边关已是遥遥在望,另有一队人马从林中疾驰出来,定是之前被派去火烧粮草的,有几个身上还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很是狼狈。
韩云的马在疾驰中受了伤,此时他正下马检查,留皇孙独自在马背上。
“徐持救驾来迟,皇孙一切可好?”师父在这时候才问候了到现在都没说过一句话的皇十二孙一声。
将军并未对皇孙行大礼,只在马上欠了欠身,子锦挺了挺身子,在颠簸马背上尽量直视将军,说了句:“徐将军何出此言,此次是本王莽撞了,还赖将军赴险来救。”
我在黑夜里看不清皇孙的表情,但觉得他身体所作出的是一个表达尊重的姿势。
我忽然觉得,此人也不是那么纨绔的了。
师父在与皇孙说话的时候,目光已经落到我身上,等皇孙把话说完,更是不再啰嗦,只将我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很是仔细地。
我心里一暖,说了声:“师父,我没事的。”手已经情不自禁地动了一下,觉得师父下一个动作就是张开手将我拉过去。
突听韩云那马突然哀鸣了一声,前蹄一软,差点将皇孙抛在地上。
“这马没法再跑了。”韩云露出悲伤之色。
“委屈皇孙了。”
师父收回看向我的目光,伸手将皇孙拉上他的马。
“你的马,还给你。”陈庆突然开口,跳下马将它与我一起交回到徐平手上,与他换了一匹马。
我知道陈庆不喜欢我,又觉得他不喜欢我也是应该的,反倒是徐平上马时看着我露出的愧疚表情让我低下了头。
徐平回头与我说话,很是松一口气地。
“幸好你没事,都是我不好,那天居然留下你一个人。”
我赶紧摇头:“不能怪你,是有……”内奸两个字到了我嘴边,突然的警醒让我立刻闭上嘴,忍不住拿眼看了看左右,想一想才继续:“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徐平嘴角翘了翘,天空传来一声鹰叫,我抬头,看到大鹰在夜空中掠过的黑影。
我对它招招手,它定是看到了,双翅被风托着,侧身遥遥地看了我一眼,鹰眼晶亮,很是得意的样子。
两队人马已然会合,师父没有再对我多说些什么,对所有人一挥手。
“快马回营。”
众人齐齐应和了一声,一时马蹄奋起冲上山道,扬起滚滚烟尘,将军在最前头,徐平紧随其后,韩云陈庆则都与另一人共乘一骑。
山道虽然狭窄,但前路通畅无人,眼看着就要脱离险境,人人脸上的焦急都淡下去许多,徐平又道:“那天丢了你,将军他……”
徐平的话只说了一半,我也没有机会听他说到最后,耳边传来鹰儿发出的一声异响,然后山道上方突然滚落的巨石将队伍冲散,我身后的骑士连人带马地被砸下山去,人的惊叫与马儿的悲鸣声与石头砸落的轰隆声同时响起。
“有埋伏!”
我听到大叫声,骑士们纷纷退避,但山道狭窄,一面就是悬崖,又如何避让。
我在碎石飞溅中睁大眼,看到队伍最前方的师父全不顾乱石激起的烟尘,就在马上张弓搭箭,暗淡月光下犹如神祗一般的剪影。一声弦响,上方便有人翻身落了下来,喉头插箭,笔直落入悬崖下的漆黑深渊中。
山顶静了一瞬,像是被这一射震住了魂。
鹰啸再起,大鹰箭一般扑下来,伴着惨叫声一瞬再起,爪上血淋淋地抓着些东西,天空中盘旋一周,又是蓄势待攻的模样。
“冲过去!”将军大喝一声,众人皆催马,山道转折处就在眼前,第二块巨石挟着万钧之重滚落下来,正对着徐平落下来,徐平眼看闪避不过,跳马的同时一手将我甩了出去。
奔马错乱,好像有几只手都试图抓住我,但最后成功被我握住的却只有一个人,我在这天地旋转的刹那看到他的脸,是子锦,凤眼大睁地瞪着我,与我相握的手臂紧绷到痉挛。
我落在悬崖边缘,刚才还在的地面被巨石震碎崩塌,我双脚踏空直坠下去,子锦不但没有止住我下坠的冲力,反而也被我从马上带了下来。
将军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伸手抓住了皇孙的另一只手,但两个人下坠的力量几乎是无法挽回的,第三块巨石从山顶滚落,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睁睁看着师父陷入险境的惊恐攥住我的咽喉。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居然是平静的。
我说“师父,快走。”然后放开了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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