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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这里有李瑞祥亲自服侍,宫女们不疑有他,只就纷纷老实本分的垂首站着。

皇帝有话说不出来,本想用力的抿着唇不肯吞那药汁的,却奈何他现在落在李瑞祥的手里,就连半点反抗的力道也无。

李瑞祥只佯装拿帕子去擦拭他嘴角溢出来的汤药就轻而易举捏开了他的嘴巴,一勺又一勺的将分辨不出具体味道的汤药给他喂了下去。

全程皇帝都用一种惊恐至极的目光死死的盯着他,如果目光能杀人,这个时候的李瑞祥必定早已经千疮百孔。

然则这个时候,即使眼神再凶狠,他也不过别人手中待宰的一只羔羊罢了。

李瑞祥一勺一勺喂皇帝喝着药,偌大的宫殿里,除了皇帝粗重的喘息声就再无其他。

夜色深沉,一片宁静祥和。

皇帝正在满心恐惧的时候,忽而听到外面院子里传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他原以为是褚琪炎回来了,然则这一点微弱的希望之光还未曾在心中燃起,随后听到的却是一个少女清冷又沉静的嗓音。

却是——

褚浔阳!

皇帝的心中一阵失望,正在失神的时候,却发现李瑞祥送到他唇边的勺子突然顿住。

突然又想起之前在米道理听方氏说过的话——

方氏说李瑞祥处处护着褚浔阳到底是什么意思?

到了这会儿,他的脑中还是一片混乱,越发摸不透方氏和李瑞祥这些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骤然听到褚浔阳和延陵君过来的声音,李瑞祥的眉头就是不觉的皱起,眼神烦躁而又焦虑。

皇帝动不得,却能清楚的看到他神情之间的变化,是到了这会儿才终于确信——

李瑞祥和褚浔阳之间的确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的。

这宫殿很大,而寝殿里出事之后,皇帝就住在了后面的暖阁里,本来大门口的谈话声并传不到他的耳朵里,可是他受了重创之后,心肺俱损,呼吸也越发的不顺畅,为了不叫他气闷,太医便让将这殿内的窗子打开了一扇。

侍立在窗边的一名宫女听闻动静,探身从那窗口往外看了眼,然后回头禀报道:“回禀陛下,是浔阳郡主和延陵大人过来探望您了。”

李瑞祥紧抿着唇角,从背影看上去,和之前无异,却只有皇帝看得见他眼底真实的情绪,心里就越发的肯定——

这个自己毫无戒心的了整整十五年的心腹,是真的在图谋着想要他的命。

这么一想,他就更是浑身不住的冒冷汗,死命的挣扎。

勉力的动了一下脑袋,刚好是将李瑞祥擎着递到他唇边半天的一勺汤药撞翻。

李瑞祥猛地提了口气,也就跟着回过神来。

完全无视皇帝的目光,他只取了帕子去给对方擦拭衣领上面的污渍,一面语气从容冷静的吩咐道:“出去告诉郡主,就说陛下身体不适,要休息,暂时不方便见她,让她明日再来把!”

“是!”那宫婢应了,转身就要往外走。

皇帝心中恼怒不已,用了所有的力气,想说什么,却憋的满面通红,声音闷哑的剧烈的咳嗽起来。

因为之前在密道里被石板砸出了内伤,这一咳嗽,就呕了一口血出来。

暗红色的粘稠血液燃在明黄色的被褥上,分外刺眼。

恰在此时,外面延陵君和褚浔阳之间也达成了一致,转而去了偏殿。

李瑞祥侧耳倾听,听着外面的动静,也就慢慢放下心来。

“呀!陛下又吐血了。”宫婢们惊吓的不轻,掩住嘴巴惊骇的低呼。

李瑞祥冷着脸,不悦的横过去一眼,叱道:“还不去打温水?再重新给陛下找一套寝衣送过来。”

“是!”宫婢们应声。

本来这两样差事并不需要太多的人去办,但是太医都已经明确表示了皇上命在旦夕,现在就是再拖时间,能多撑得一点时间就是一点儿。

这个时候,侍候在这殿里的所有人都觉得压抑,便就心照不宣的抢着去办差。

李瑞祥也不点破。

皇帝虽然心急如焚,却是完全的无能为力。

李瑞祥还是进本尽职的拿帕子给他擦拭唇边血迹,对上他一半阴鸷一半惶恐的视线,便就淡淡的开口道:“这样拖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多活一刻也是受苦,你也不必用这样的眼神来看我,现在你说不出话来更好,也省的还要搬出那些什么主仆一场的话来浪费时间,因为——我不信这些!”

他的语气平稳,根本就和往日里泰然又镇定的处事作风无异。

皇帝看着他这副极度熟悉,眼下又陌生到让人近乎觉得恐慌的面孔,眼神慌乱又复杂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瑞祥垂眸看了眼药碗里所剩不多的一点药汁,就又继续舀了一勺喂他,一边才又继续漫不经心道:“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我们彼此之间不过就是各取所需罢了,不是你瞎了眼,你也不用觉得不甘心,这龙椅和江山,你眷恋了一辈子,可是天下谁主?我都没有兴趣。你和大荣梁氏之间的种种恩怨纠葛,也全都不管我的事,现在,我唯一能成全你的,也就是让你走的痛快一些罢了!”

不是为了夺他的江山皇位,这人却冒天下之大不韪,来行这弑君谋逆的勾当?难道他这还是疯了不成?

李瑞祥的这些话,皇帝是直觉的不信的,但是看着他眼中淡漠平静的神采却又不得不信。

李瑞祥一直喂着他把碗里剩下的汤药都喝了,方才将那药碗搁在了旁边的桌子上。

大殿当中空洞无声,他静静的闭幕衍生,面容之间亦是一片宁静。

皇帝喝下去的药汤明明是温热的,可是这会儿躺在那里,却开始觉得肺腑之内一阵一阵的发冷,丝丝寒意在无形滋生,由内而外,将他已然破败不堪的苍老的身体寸寸冻结。

他额角的青筋抽搐,冷汗直流,脸上逐渐显露出扭曲痛苦的表情。

李瑞祥从灯影下侧目看过去,似是想了想,最终还是开口说道:“你也不用再疑神疑鬼了,淳于兰幽的确是图谋不轨,意在窃国,可是她还没有这个本事把手脚做到你这里来,全都是我做的。我说过,你们双方之间要争权夺利的狗咬狗,这些都和我没有关系,只可惜你年老昏聩,越发的不中用了,都到了今时今日这样的地步了,你却还是没能看清楚淳于兰幽真正想要保护的是什么人!”

皇帝浑身冷的发抖,神智也有些混沌的听着他说。

本来是没有多少的用心,可是听到最后两句的时候,却如是当头棒喝,被谁狠狠的敲了一闷棍。

他的心跳骤然一停,一时间也忘记了挣扎,只就有些错愕的瞪大了眼睛。

李瑞祥这才又把目光移到他脸上看了一眼,不冷不热道:“梁汐当年产下的是个男婴,这个消息本是没有错的,你就不该左右摇摆的去怀疑,有时候,自作聪明,真的是会要命的。”

当初褚易安攻陷浔阳城,随后递送回京的战报上的确是清楚的言明,梁汐的儿子是被奶娘抱着投井而亡的。

可是时隔多年,淳于兰幽的身份突然暴出来,又用了几个障眼法,他立刻就笃定的觉得当初的那个消息应该是梁汐为了掩人耳目而刻意混淆视听给捏造出来的。

皇帝心中万般思绪交替,越发的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横竖这会儿闲来无事,李瑞祥就当是打发时间了,只就慢条斯理的继续道:“你这一生算计,唯一相信的恐怕就只有你自己了吧?有时候,这种极度的自信和多疑也会一把悬空的钢刀,你对褚易安也是从头到尾的防备,却怎么就是不肯相信他的眼光?淳于兰幽那女人,如果她就只是单纯的想要换了身份隐姓埋名的过日子也还罢了,这样野心勃勃又居心叵测的一个女人,你觉得褚易安他就会全然看不到那女人的一丝本性?由着她诓骗利用?”

皇帝听到这里,已是心中大动。

褚易安是他所有儿子当中行事最为稳重,又有谋略和决断的一个人,就方氏那性子,要伪装个一两日或许还能勉强的糊弄过去,可这中间却是足足经历了漫长的将近二十年的光阴。

褚易安就真会被一叶障目,对她的秉性半分也不怀疑吗?

可如果他会怀疑,又怎么会在最后,等到方氏的身份都暴露出来了之后还一力的维护保全她?

皇帝是越发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李瑞祥看着他脸上不断转变的神色,勾了勾唇角,露出一点冷淡的笑容来。

不过他却没打算揭露褚易安和梁汐之间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相对而言,那是一段十分纯粹的时光,而如今——

也已然是成了褚易安心中的隐痛。

虽然就算他说出来,皇帝也不可能再追究,或者是宣扬出去——

可是每个人的这一生里面却都想要在心里保留一个独属于自己的角落,不愿意被其他的任何人窥测入内的。

哪怕只是一场误会——

再怎么说,这十五年间褚易安对褚浔阳是有恩情在的。

就算只是为了偿还,他也愿意为那男人留住心中那一方最为纯澈的角落。

“淳于兰幽真正要保护的是谁?她的确是图谋不轨,想要窃国篡位,现在还用我明说了吗?”李瑞祥道,稍稍侧目过去,又看了皇帝一眼,“她的筹码到底是压在了什么人的身上,你心里难道还没有数吗?”

如果梁汐当初生下的是个男婴的话,而又从淳于兰幽的生平来看——

如果那个还活着,那么——那么——

皇帝惊的更是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口冰凉,里面就跟揣了一块冰一样,冷的彻骨。

是褚琪枫吗?他一直看重的,最为出色的孙子,难道他才是留有梁氏血统的遗孤?

这——

真的是太可怕了。

现在的褚易安还是太子,而褚琪枫更是他唯一的继承人。

如果事态会沿着这样的轨迹发展下去,那么——那么——

那他费尽千辛万苦从梁氏手里谋取过来的万里江山,岂不是又是自己亲手捧着又送回了对方的手里?

半生戎马,一生算计,到头来却兜兜转转的又回到了从前?

这——

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成就了这世上最荒唐可笑的笑话。

而他——

自诩为英明神武的无双帝王,更是沦为了跳梁小丑一样的角色。

这一生——这一生呵——

他耗尽心血打拼又守护了一生的东西,本以为可以千秋万载的传承下去,竟然就要这样一种叫人意想不到的方式还回去了吗?

不行!不可以!

“不——”一腔热血顶了上来,皇帝本来已经油尽灯枯的身体也不知道是从那里爆发出来的一股力量,手下揪着被褥,砰砰的捶打着床沿两下,喉咙里面更是破天荒突出浑浊不堪的一个字。

他的心里在不断重复的告诉自己,李瑞祥这个人不可信,他说的话就是为了激怒自己的,但是分明的,在潜意识里,他已经是相信了对方的话。

褚易安是他的儿子,是他最出色的一个儿子,一直目光高远,真要细究起来——

褚易安怎么会对方氏死心塌地?

褚琪枫不是他褚氏的血脉,他是梁氏留下的漏网之鱼?

哪怕只是凭借李瑞祥的几句话,这一刻皇帝也只想要马上叫人去把褚琪枫杀掉,永绝后患。

有一种暴怒至极的声音几乎就要冲破喉咙嘶吼起来,可是整个身体从内到外却都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在逐渐在封冻成冰。

皇帝使劲的瞪大了眼睛,目赤欲裂,厚重的喘息声却在逐渐的消散。

李瑞祥没再看他,只就漠然抬手,将他的眼睑合上。

偌大的宫殿当中,这一刻才是真的归于了前所未有的宁静当中。

夜凉如洗,微凉的气息从窗外弥漫进来,将殿中难闻的药味冲散。

李瑞祥站起来,整理好自己的衣袍。

外面的宫婢刚好端着温水快走进来,垂眸敛目的恭敬道:“大总管,温水打来了!”

“嗯!”李瑞祥淡淡的点头,颀长又清瘦的身影落在灯影之下,面色肃然又冷静。

他往旁边走了两步,将皇帝龙床前面的位置让出来,语气沉稳道:“去给皇上拾掇准备吧,皇上——驾崩了!”

几个字,他吐的极为缓慢。

空空的大殿当中却像是瞬间就有缕缕阴风穿梭。

几名宫婢愣在当场,面无血色的齐齐朝龙床上面一动不动躺着的皇帝看去。

半晌,砰的一声脆响。

铜盆落地,犹且冒着热气的清水洒了一地,而这整座皇城却是从这半热的一盆水开始,彻底的沸腾了。

丧钟响起,沉闷又浑厚的钟声自皇城的最深处传来,击碎了所有人安稳的梦境。

彼时,四更。

跪在空荡荡的屋里子的褚昕芮突然一个激灵,猛地绷直了脊背,沉声问道:“外头是什么声音?”

褚易安的事情过后,他们整个睿亲王府就彻底落败了,偌大的一座宅子里,现如今就只剩她和睿王妃两个相依为命。

诚然,这还得要感谢褚琪炎,若不是褚琪炎找机会掀了方氏的老底暂时分散了皇帝的注意力,皇帝怕是连她们母女也不会放过的。

因为褚易简担了个乱臣贼子之名,所以这家中连他的牌位都不能供奉。

而这些天里,褚昕芮足不出户,就将自己关在一间空旷的佛堂里,对着一张空荡荡的桌案长跪不起,整个人失了魂魄一般,不言不语,就是睿王妃过来劝了多次也都全无作用。

这是她连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沙哑,听起来更像是这黑暗中从那里闹出来的厉鬼。

守在旁边的轻歌被吓了一跳,不觉的白了脸,连忙道:“郡主稍等,奴婢出去看看!”

言罢,才要往外走,外面却是欢歌神色匆忙的推门进来,惨白着一张脸,颤抖道:“郡主不好出大事了,宫里敲起了丧钟,该是皇上驾崩了!”

皇帝缠绵病榻的时间不短,虽然看上去命不久矣,但是谁也没想到他竟会是走的如此突然。

褚昕芮闻言一愣,整个身子僵住,跪在那蒲团上半天没动。

欢歌唯恐是她没听清自己的话,就又往前走了进来,焦急道:“郡主,这丧钟是不会随便敲的,一定是皇上驾崩了,我们——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啊?”

“怎么办?”褚昕芮闻言,忽而便是阴阳怪气的冷笑了一声。

她缓慢的抬起头来。

这前后不过短短几天的世间,她的脸就有点瘦的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凸起,配合上眼中幽暗森冷的眸光,看上去十分瘆人。

两个丫头却都不管表现出来,只就使劲低垂着脑袋避开和她的视线正面接触。

“死的真不是时候!”褚昕芮道,语气森凉,带着不加掩饰的恨意道:“他要是能早死几天该有多好!”

若是褚沛能早死几天,褚易简也就可以逃过一劫了。

可偏偏那老东西命硬,居然硬是要拖过了这几日。

褚昕芮说的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两个丫头都不敢接茬,只就在暗地里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褚昕芮的目光阴冷,脸上再无版份额这连日来的颓废之色,撑着膝盖就要爬起来。

“郡主当心!”两个丫头连忙过去搀扶。

褚昕芮这些天都过得浑浑噩噩,一面因为褚易简的事情介怀,一面又怕皇帝事后算账,茶饭不思,恍惚的厉害。

她也不逞能,任由两个丫头扶着她起身往外走。

“母妃那里去通知她了吗?”褚昕芮问道。

“奴婢还不得空过去,不过这丧钟都响了,王妃那边想来也是知道了的。”欢歌道,小心搀扶着她跨过门槛,“郡主都在这里跪了几天了,小王爷在心有灵,都该心疼了,奴婢扶您回去歇着吧!”

皇帝一死,褚昕芮母女眼下的危机就暂时解除了。

褚昕芮听了这话却是不以为然——

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自己这一次是闯了多大的祸,皇帝在的时候虽然提心吊胆,可一旦是叫褚易安继位褚浔阳得势,她只怕是要死的更快了。

“这个是,还歇什么?”褚昕芮冷着脸叱道,一把推开了她的手,“别磨蹭了,马上去准备,再着人去告诉母妃一声,皇上驾崩,我们哪能不进宫去哭灵?这把柄一旦落下,就只怕是要死的更快了。”

“进宫去?”两个丫头闻言俱是一惊。

“还愣着干什么?”褚昕芮冷厉的两道视线横过去,两人立刻噤了声,忧心忡忡的下去准备。

褚昕芮拖着跪的发麻的双腿缓慢前行,挪回了自己的院子里。

如今整个睿亲王府都出自她自己的手臂被屠戮一空,只有陈四和她的两个丫鬟幸免于难,剩下的就是睿王妃带在身边的几个人。

阖府上下一片萧条,她也不空等人服侍,自己打水梳洗了一番,待到整理妥当了,两个丫鬟也打点好前面的事情回来复命。

“郡主,陈四那里已经得了确切的消息,皇上是真的驾崩了。”轻歌道,一边将从外面捧进来的素服抖开了,帮着她穿戴。

“这几天宫里都出什么事了?”褚昕芮一面更衣,一面问道。

皇帝的死,对她来说就是一个重新扭转局面的契机,之前她心如死灰,已经有很长时间都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不闻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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