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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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前一夜很晚才入眠，良好的警惕性依然让林浩在身边的物体被挪动时惊醒。

天边已经泛起了淡淡的鱼肚白，顺着换气窗悄然透进室内。借着微弱的晨曦，林浩对上了一双黑沉沉的眼。

那眼里空荡荡的，倒映不出任何东西，没有任何感情，连晨光都无法照亮它。

这不是一双属于活人的眼睛。

拥有这种眼神，分明是生无可恋，早已心存死志。

此时眼睛的主人正站在自己身边，短暂的和他对视之后，便错开了目光，继续自顾自地挪开抵在门背后的杂物。直到足够一人通过，便从露出的门缝里挤了出去。

“喂……”外面很危险，别一个人乱跑。林浩张口便想喊住他，甫一想大家都睡下没多久，他们还得补充精力明天好赶路。林浩略一犹豫，还是跟着挤出大门，反手将门抵好便追了上去。

外面的天色并不昏暗。也许是末日的到来多少改变了一点自然环境，林浩的表上明明才凌晨四点，天边原本浅浅的鱼肚白已经染上了金红的色泽。

行走在树林间，凌晨浓重的湿气如同跗骨之蛆，顺着脊椎一路蔓延至心窝。压抑的，寒凉的，粘稠的朦胧天光围绕着眼前的青年，让他整个人都散发出淡淡的乳白色光晕。

“孙家傲。”林浩喊了那人一声，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是情深意重的安慰？还是苦口婆心的劝解？

他看起来都不需要。

不管林浩的心中怎样翻涌，孙家傲却仿若并没有察觉有人跟在自己身后，只是自顾自地顺着记忆寻找到埋下姜图的地方，苍白的指尖用力摩拭着刻在树上力道遒劲的两个字。

不过一天的时间，这个介于青少年之间的男孩已经用肉眼可见的速度沧桑了起来。眼神空洞，表情麻木,，原本热情的性格变得沉默。这般站在昏暗的林间，就像漫无目的游荡在人间的山鬼。

大概姜图对他来说，真的是很重要的存在吧。重要到，在他死亡的瞬间便对人世再无留念。

被蛊惑般的，林浩忍不住开口，“其实,现在这样的世道，活着的人不一定会比死去的人幸福。”他这辈子第一次说安慰人的话，一出口林浩就觉得有点后悔.。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戳人伤疤呢……

“额，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林浩冥思苦想，觉得什么安慰的话在这种情况下说出来好像都不太适合。

他本来就是个直性子，遣词造句什么的根本不是他的专长。干脆也不浪费脑力了，走到孙家傲身边，直接一屁股坐了下去。

“知道你心里难过，我也难过。”大概是被孙家傲的情绪说感染，林浩想起了很多事，“我见过很多人的死亡，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

林浩下意识的想在兜里掏根烟，却摸了一个空，神情有些恍惚.。

是了，自从上次受伤以来，那个人就逼着自己把烟戒了，说是不利于恢复，对身体也不好。

虽然劝诫的话到了那家伙口里，就被浓缩成了五个字，“你不行”“戒烟”。

“哼，”想起了那个人的做派，林浩忍不住嗤笑一声。亏得自己了解他，要是听不懂的人在那种情况下被他这么来两句，保不住得上去跟他拼命。

自出事以来一直秉承沉默是金原则的孙家傲突然开口，“你想起了谁？”

完全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接话，林浩倏地一惊，差点被口水呛住，心底刚刚涌起的那点思绪一下子跑了个精光。好在不算明亮的天色掩盖住了赭红的脸色，让他不至于现出尴尬态势.。

“咳咳，小孩子家家的都在想啥呢？”掩饰性地咳了两声，林浩丝毫未察觉到，他转移话题的意图格外明显。好在孙家傲此时的情绪也不太好，并没有在意这些，只是双眼空洞的直视着前方，似乎在发呆。

林浩也不介意他的走神和沉默，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只是想起了一点以前在部队的事。你们这些学生是没见识过，要知道，其实生命比你想象中的还要脆弱。”

他指了指自己的右眼，“有没有注意过我的眼睛？诺，仔细看看，塑料的。就差那么几厘米，我就无法站在这里了。我们那个小队12人，在那次任务中只回来了两个，我是被另一个战友扛回来的。”

说起这段往事，连林浩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神色已经由当初刚受伤时的不甘和怨恨变得柔和了起来，“除了当兵，我什么都不会。当初因为失明不得不退伍的时候，我也一度怨恨过当时救回我的战友，甚至想过自杀。我失去了相处6年能过命的兄弟，失去了右眼。为何要让我承受这些痛苦？为何不让我像战友们一样在战场上像一个英雄一样死去？”

“你很强。”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林浩却听出了其中的含义。

“对，我最终还是觉得，比起死亡，我可以选择更有意义的事情。”林浩厚着脸皮瞒下了自己天天对着那人发脾气，要死要活的那段日子，在心里默默辩解自己这只是为了开解孙家傲的善意谎言。

“我看的出来你和姜图的感情非常好，甚至因为他的死亡，你的心中已经存了死志。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也不太清楚你们之间的感情到底有多深。但是我知道，如果是我，我不会甘心就这样死了，如果我是姜图，也不会希望我的兄弟死的莫名其妙。”

孙家傲的眼神已经不似刚才全然的麻木与空洞，虽然他依然直勾勾地盯着树身，林浩却知道，刚才的话他多少听进去了一点。

现在，只需要抛下最后一个诱饵，“你，不想报仇吗？”

你，不想报报仇吗？

这句话就像一颗石子，猛然坠入心湖之中，打破了一切伪装的平静，在孙家傲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不恨吗？他不想报仇吗？

不，当然想！

那个人啊，那个人啊！自己为了不毁掉他，为了不让他为难，丝毫不敢逾距的人。藏在心底那么久的人，藏在心底那么多的渴望，还有那么多没有说出口的话。

他就那样死了。

早知道，早知道！

看到孙家傲变幻莫测的表情，林浩知道他对这个提议有些动容了。

倒不是他想鼓动着孙家傲去报仇，但他看得出来，这个青年现在需要活下去的意义。

虽然比起在这儿多管闲事，他更想赶紧找到李舒海。但林浩也不是个冷血无情的人，这个状态的孙家傲让他想起了刚失去父亲时候的他。

不，现在的孙家傲，怕是比那时的他更无助，更绝望。

父亲的病拖了几年，自己的心里多少是有所准备的。再加上身边战友的安慰和忙碌的军中生活让他抽不出精力去过多的缅怀，熬过了那段日子，心中也放下了不少。

但孙家傲不是。他不像自己早早便接触了死亡，又是突然痛失友人，身边都是不熟悉的人，甚至他的三观乃至整个世界都被突如其来的z病毒刷新了。在这看不到未来1的末世中，他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和追求。

林浩被这样的他触动了，他想要让这个青年活下去，想借此向心生彷徨的自己证明，这个已然疯狂的世界还是有救的。

却不想孙家傲突然提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让林浩整个人楞在了原地。

“你知道同性恋么？”

孙家傲很早前就发现了自己是个异类。他不喜欢温柔漂亮的妹子，反而视线总是忍不住在那些高大帅气的男孩子身上停留。

他害怕地在网络上求助，帖子的下面的回复却满满都是恶意。那一段时间，他总是梦到身边的同学亲友们知道这一切后厌恶的眼神，无情的谩骂，“死变态”“人妖”“死同性恋”“精神病”“娘娘腔”“赶紧看医生去吧”充斥着耳膜，让他一次次从梦魇中挣扎着惊醒。

他是个怪物，是个喜欢同性的变态。

自卑于自己的与众不同，孙家傲真的好怕他那异于常人的心思被窥探，被发现。

自此以后，他变了。

他原本是沉默的，甚至带着点腼腆的男生。为了掩盖自己，他开始假装非常从容的跟其他男生玩闹，开得起各种玩笑，喜欢每一个男生都会喜欢的武器，电玩，球赛，航模，美人，甚至连某岛国的女演员也能一脸猥琐的跟人报上三围细细数来。

久而久之，认识孙家傲的人都知道，这家伙是个自来熟。玩儿的开，心态好，涉猎广，什么话题都能搭上几句，要聚会要出去high少不得叫上他去暖场。

到了后来，孙家傲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了，也不知道自己用着什么样的心态跟那些动过心的男生相处。

他再也不用提心吊胆自己的秘密有一天发现，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搂着爱慕的人的肩膀，对任何一个人说，“你这是嫉妒我们的兄弟情义！爷就搞基了，不服来打我啊！”

每当这个时候，大家都会发出善意的哄笑，吹着口哨大喊，“你小子！”

不管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几分真心，每个人都会把这当做一句玩笑。还是一句有水平、有肚量、有胸怀的玩笑。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开得起这种玩笑的，不是吗？

每当有人质疑他的性向，或者批判他“恶意卖腐，真恶心”的时候，他无需解释，自然会有兄弟跳出来，“你这人无不无聊。”“怎么这么较真儿啊？”“连这点儿玩笑都开不起。”

一个人的夜晚，他躺在床上，不再去纠结心中翻腾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看，他再也不会从噩梦中大叫着惊醒，再也不用害怕自己的秘密被曝光。

这样不就够了？

后来上了大学，知道了同性恋并不是洪水猛兽的时候，孙家傲的性格已经改不回来了。

也就是推开寝室门的瞬间，那大概是他一生劫难的开始。

那个傻大个站在门边笑的一脸憨厚，操着一口low到爆的方言跟自己打招呼，“同学，你也是这个寝室的么？俺叫姜图，是a省s市的，俺带了特产，你别跟俺客气，拿着！”

孙家傲开门后一句话都没插上，就被姜图塞了满怀的土特产，对方还自顾自地帮他把行李搬了进去。

这是哪里来的个自说自话的土老帽？看起来好像傻不拉几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