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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锦这一病,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两个月才好,先是连烧三天,整个人枯萎得像是旱地里的一棵草。后来常常是早上神清气爽一到晚上就发烧,一次又一次,缠缠绵绵的病熬得陆锦脸颊凹陷,瘦得脱了形。但两个月后病情大好,这一次又似乎是将她未来许多年的病都提前发出来了,就算是陆锦自己,也能明显感觉到她的身体越来越强健了。

不再像从前那样怕冷怕热,不再像天气预报似的,每逢天气变化都要来点头疼脑热。夏夜沁人的凉风,只会令她浑身舒爽而不是鼻水长流,灿烂热烈的阳光,也只能晒得她汗流浃背而不是中暑呕吐。

虬木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对陆锦武学上的期待只有更高,一待陆锦养回了些力气,就催促她不妨以练剑活动筋骨。陆锦躺了两个月,简直躺得心里都恨不得要生出褥疮来,对虬木的建议,一点也不觉得他虐待儿童,反而正中下怀,乖乖就去练剑,渐渐剑法凌厉更胜从前。

中秋节前,虬木收到来自少林的回信,他去信是请求两件事,一是请他师兄心然给陆锦看病,二是请他师侄天鸣指点陆锦剑法。回信却说,他师兄心然已在三年前圆寂了,至于天鸣,去了西域。但天鸣的师父,却随信附上荐书,让虬木的弟子持此去找天鸣就是。

虬木眼见得从前一同学艺的师兄弟先后谢世,心中感伤,把自己关在房中念了一下午的经文,晚饭前陆锦来告辞,他才出来,说道,“中秋将近,你不如回去看看陆庄主。”

陆锦诧异道,“干吗非叫我大过节的去给他添堵?”眼见虬木脸上怒气凝聚,她苦笑道,“师父,何必?我爹真的是见不到我比较舒心。”

“我看不像,陆庄主对你……”虬木沉吟道,“虽不像对你弟弟那样爱重,也绝不是你说的这样厌恶,上次你发信回家,陆庄主不是一日内就赶来了吗?归云庄距此二百余里,你当是容易的?”

陆锦咧咧嘴,可我不需要他来,他总是在别人不需要的时候出现。

当年陆乘风外出学艺,两年回家一次,家中一切都是他妻子打理。那女人极是温柔端庄,最大的爱好就是对陆锦亲亲抱抱,陆锦当年拧得很,理都不理她,没想到她死那么早,倒让陆锦偶尔想起有些可惜。她病重时,陆锦不满三岁,陆冠英才一周岁,陆行空给陆乘风发了三封急信,可直到他妻子去世他也没回来。之后偌大的归云庄中没有一个主事的人,要不是陆行空咬牙顶住,陆锦和陆冠英早被人生吞活剥了。这些事情陆锦并不在乎,陆行空却总担心她记仇,实在是无稽之极。

陆锦六岁时,陆乘风黯然回家,先是忙于驱逐黑风双煞,接着沉溺于琴书二事,直到陆锦八岁来到云栖寺,两年间父女二人见面次数屈指可数,整个归云庄都知道这个小姐不得庄主的心,连一个丫鬟也敢随意欺负她。今年回家过年时倒仿佛有过一段父慈女孝的美好时光,可惜陆乘风一心教导女儿琴棋书画,对她来说纯是负担,之后精心选择的婚事更是祸端。

陆锦心里默默地说,你讨厌我的时候我都没生气了,凭什么你想喜欢我的时候,就连师父都说我应该扮高兴?

“……陆庄主养你这么大,不知费了多少心血,你现在身子好些了,小时候多灾多病,若非生在如此大富之家,焉能长到这么大?”虬木絮絮叨叨念着,“陆庄主一世英雄,如今……心中必然苦闷,陆夫人去世的又早,正该你身为长女为父亲分忧解愁……”

陆锦默默打个哈欠,腹诽道,她长到这么大,费的是陆行空和陆夫人的心血,关陆乘风什么事了。他倒是肯为她花钱,可他也只管花钱罢了。就算是养条狗还要常常哄哄摸摸,养个孩子只要供吃穿就好?

自从她病好后,虬木三天两头就要给她来这么一场,就差拿着孝经给她念了。陆锦反抗过两回都被无情镇压,索性也皮实了,一听他说起这个话题,就一副“你说什么我听着,但我听完了就忘”的样子。气得虬木几次怒吼,但也一样被无视,如今他也练出来了,别管陆锦听不听,都自己该说什么说什么。

虬木终于说完,陆锦松了口气,他也端茶润润喉,然后才接着说正题,“我已收到师兄的回信,你去西域吧。”

这一竿子就把人从河南支到新疆去了?陆锦跳起来,“师父,咱们说好的是去嵩山少林寺,可不是去西域!我去那儿干吗?”

虬木慢条斯理道,“你天鸣师兄,哎,也算是你师兄吧。他去了西域少林,那里虽然远了点,正好没那么大规矩,而且苦慧师叔在那里,你正好也可以向他请教一番。”

西域少林?苦慧?陆锦对这两个词有点印象,但也不太关心,她怒道,“这可不是远了点吧?”她捋起袖子给虬木看她细瘦的小胳膊,“我这样的,师父觉得我不会死在半路上吗?”

虬木连忙给她把袖子放下来,“你一个女孩子,这像什么样子?!你这半年身体可比从前强多了,剑法也不弱,只要小心点,不会出事的。”见陆锦可怜兮兮的看着他,虬木叹道,“你要是肯收敛自己性子,那有陆庄主庇护你,你也不怕谁。可你如此任性,要是再没有好本事傍身,以后可怎么办?”

陆锦见他满面忧色,只好点头道,“好,我去西域。”可说完了心里还是不高兴。她练剑本来就只是关注其中的萌点——或者说趣味性,至于更快更高更强,不能说没有半点兴趣,但绝没有兴趣大到可以让她奔向西域这种鬼地方。

嵩山也就算了,西域……陆锦畅想一路上的劳累、风沙、遥远、饮食不调、土匪强盗,深深觉得自己就算活着见到了那个天鸣,也会变成一具木乃伊。

“我要带上一个厨子、一个丫鬟、嗯,再来一个车夫,还有换洗的四季衣服,灰鼠皮的大衣。最好再带上十斤点心,最近天冷了也不怕放坏……”

“你把老衲也带上吧。”

陆锦看到虬木冷冷的神色,终于闭了嘴。

陆锦出发时,带了两套换洗衣服,三十两银子。一应私房银子全都被虬木勒令留在家中,因为“少年人耽于富贵,易于把持不定。”

陆锦对这种忆苦思甜实在没有兴趣,却也没法可想。要是几年前别人跟她说她会为了老和尚自己找罪受,她绝对不信。可是现在与老和尚感情日深,看着虬木须眉皆白,垂垂老矣,她竟觉得若能让老和尚放心,去西域吃两年沙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临到出发,之前铁石心肠的虬木反而显得依依不舍,抓着她再三嘱咐路上一切小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遇到武林同道先问好,不要一开口就得罪人,实在不行就亮他和陆乘风的名号,再不行少林寺这棵大树也是可以靠靠的。

眼看日头近午,陆锦终于说,“师父,再不出发我就要迟一天再走了。”

虬木这才放开她,但又迟疑道,“你若是……能见到苦慧师叔,便帮我带一句话,说,我当年言语冲撞师叔,实在不该。”

陆锦好奇地问,“师父,你和你师叔吵架了吗?”

虬木没好气地拨拉开她,“走吧。”

眼见陆锦所乘小船渐渐远去,虬木回到云栖寺,正见到枯木在他的禅房中等他。“师弟,陆师侄走了吗?”

虬木叹气道,“出发了。师兄,我心中明知不该,仍然常常为她担心。既想要她经受磨练,能让她长大些。又希望她一生安乐无忧,没有任何苦难。”

“我从前只道这孩子不像她弟弟那样秉性纯良,你将来总有为此烦心的时候,不想……”枯木低笑一声,“她昨日来找我,说你这半年身体大不如前,求我多多照顾你。这孩子入门五年,我没见过她这样乖顺的时候。”

虬木老怀大慰,笑道,“我这个弟子没有收错!”

“既然如此,师弟何不再等几年?”

“我这身皮囊等不得啦。”虬木低声说,“师兄,从前你度我出家,我心中十分感激,以为自己出了家,就能将平生恨事都放下,岂知那只是强迫自己不要想。半年多前我又想起那件事,竟至于日夜不得安睡。我生平两件恨事,先师之事,已是尘埃落定。只我自己那件事……”他摇头道,“我这些年总不敢去找我那大仇人,担心自己武功不济被他杀死,那这世上就再没人为我那可怜的……报仇。如今我才想明白,何必再让此事延续下去,九月初九我当去会他,不管他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他,总算是个了断。”

枯木沉默半晌,说,“陆师侄至情至性,若是知道了你的事,岂会坐视不理?到时候又会给她引来杀身之祸。”

虬木笑道,“还请师兄转告锦儿,那人年纪比我小,却比她老多了,只要熬死了他,也就算为我报了仇。她是个惜福的孩子,不会轻举妄动。”

枯木终于无语,合十离开。

陆锦并不知道虬木的打算,她乘船行一日,即到太湖归云庄。

虬木早已去信和陆乘风讨论过陆锦的行程,陆乘风对与让她出门历练一下非常赞成,能得到达摩堂首座指点,学到正宗的少林武功,顺便看看病更是让他满意。虽然后来目的地临时变更,治病的福利也没有了,但鉴于虬木说陆锦自从这次病愈后,身体比从前好得多,他也就不介意了。

陆锦不知此事,她一直拿不准陆乘风自那件事以后的态度,生怕他没有改变主意,一进归云庄就给关起来包装好等着嫁人,至于扫地出门,她反而不在乎。只是虬木坚持,她不得不来拜别。

陆乘风见了她,不过淡淡地问几句,陆锦心中一松,这样多好,面子上过得去就得了,谁也别为难自己接纳对方。

陆行空给陆锦带了一瓶九花玉露丸,叮嘱她若是钱不够,立刻往回走,千万别死要面子。

陆锦一一接了,告辞出门,待小船离开码头,行至太湖中央,水波浩淼远山淡淡,陆锦这一去至少一两年,自江南至西域,天高地远自由自在,不知是何等的逍遥。

…………我是突然间三年过去了的分割线…………

十六岁的陆锦已经是个真正的少女,她有遗传自陆乘风的高挑身材和来自已故陆夫人的清秀眉眼,虽然称不上身材窈窕但也略有曲线,已经不是可以随便扑到师父背上要求背着走的小孩子了。

陆锦这样想着,不由得有些遗憾地笑了笑。

她现在正坐在哈密力的车马行里,等着伙计给她挑一辆好车两匹健马。车马行里本来噪杂脏乱,但在陆锦一锭十两的银子拍出去后,掌柜的立刻神奇地腾出来了一个干净整齐的单间让她暂时等候,甚至还在椅子上铺了不知道哪儿找来的皮子。

陆锦虽然从不主动惹事生非,但也不是个别人惹到她头上了还能和声细语忍气吞声的,加上其时武功未成,在三年前来西域的路上,很是吃了些亏。

陆锦剑法精妙宝剑锋利,一个两个的普通武林好手,也就只有她刚出家门时能给她制造些麻烦,后来她在打斗过程中飞快地成长,类似于懒驴打滚之类的没有一个师傅会教,但每个武林人都会的绝招也渐渐无师自通,到得后来,甚至于断子绝孙脚这种武林不传之秘,她都能够面带娴静的笑容,用得自然而然没有一丝烟火气。等闲三五个人再不是她的对手。

可惜江湖从来不是个光看谁的剑比较锋利的地方,陆锦发现她好像捅了兔子窝一样,打完小的出来大的,打完大的出来老的,还不等老的打完,一大堆叔伯兄弟师兄师弟之类的人就会蜂拥而出,吓得陆锦只好落荒而逃。

大概人的本性都是比较贱的,陆锦从前锦衣玉食的养着,不舍得让自己受一点累吃半点苦,整天里不是伤风感冒就是肠胃不适,体弱多病尤胜数百年后的林黛玉。而这时逃亡路上雨淋日晒风餐露宿的,那些杂七杂八的毛病再也没有找过她。

而陆锦也是在此时才知道,人若是饿得狠了,一碗没盐没油腥的野菜汤也是很香的。人没有吃不了的苦,受不了的罪,前世的老爹果然没有骗她。而她从前连吃块豆腐都要用高汤炖过,吃蟹黄糕多过吃饭,这就像老和尚所说,完全是“惯得”。

不过陆锦却由此更加坚定了她享乐主义者的道路,人生得意须尽欢已经升格成为她的座右铭。

虽然陆锦一直貌似从容地生活着,但古代落后的医疗条件、惊悚的平均寿命和她自己孱弱的身体,让她一直隐隐地觉得自己恐怕不能像几百年后的老人一样安然活到晚年。现在江湖险恶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陆锦在一次反围剿后,第一次不是尽快离开现场省得对方的七大叔八大爷跟上来,而是镇定地一寸一寸地搜遍了对方每个人的衣服的每个角落。

结果她得到了二十几两现银,五十两一张的银票三张以及不知名药品若干。

一边想着“全家都混江湖的果然很有钱”一边想着“出来混功夫这么差还带这么多钱难道是怕她钱不够花吗”,陆锦大摇大摆地走到最近的县城找了最好的客栈要了最好的房间最好的饭菜,然后在有地痞流氓把她当做肥羊的时候,一手执剑劈碎一张桌子,一手拍过去银子,告诉他们散布一个十三四岁小姑娘杀了一个人被追赶逃入山林的流言。

第二天早上,陆锦在很久没有过的安然静谧中醒来,看着地上斑驳的窗影,下定决心走上了一条很有可能会被老和尚清理门户的不归路。

当然,那时候一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那个能够把她清理门户的人,已经离开她很久了。

“姑娘,您要的车马都备好了。”伙计殷勤地告知,捧出一把散碎的银子,“我们把另外一位老爷预定的车马都给您调换过来了,这是剩下的。”

陆锦心不在焉地点点桌子,“放这儿吧,车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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