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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黑衣人争抢的漆盒是佯装的一场戏,和谈金更是他故意漏给姜檀心的,自然也包括那一封信。
而真正的东西它本该由马嵩带进棺材,那么,也就没有必要再重现人世了……
“烧了它”
“哥,这毕竟是爹……”
“你想报仇么?想就烧了它,姜檀心永远不知道,我已毁了她一生追寻,她本可以唾手得到的东西,不知道才备受折磨,有希望才永不绝望,她会在谜海中困顿一辈子,至死方休!”
“哥……你不打算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我还拿什么和戚无邪斗?拿什么为爹报仇?妹妹,别光顾着眼前的痛快,想想姜檀心和戚无邪的手段,死,永远不是最痛苦的事。”
“……”
马雀榕沉默了,她明白马家已经不是从前煊赫的国丞府邸,她也不是母家门庭昌荣,权柄无双的太子妃,当懦弱的眼泪失去效用,她再也没有退路可以依靠,一场孤立无援的绝地反击已经开始,她必要姜檀心付出血的代价!
*
马府外,戚无邪的三十二抬大方轿已然等候,照着对拓跋烈的承诺,成婚之后她和戚无邪需要搬进宫里的浮屠园居住。
踩着人凳,她猫身钻进轿辇之中,难得戚无邪不是侧卧着小憩,而是仰面曲膝,头枕着自个儿的手臂。
殷红的血色蟒袍悠悠挂垂而下,他的脸上盖着一卷书册,呼吸平缓节律,像是睡得挺深得。
姜檀心不自觉的放轻了脚步,寻了一处软垫子敛着袍角坐下,她单手支着下颚,凑上头颇有兴致的打量他露在书脊外的薄唇下颔。她发现他的唇色偏白,若没有掺着血水的唇脂膏润色,这样的薄唇似是有些病气沾染。
至于下巴嘛,她特意凑近了看,不由撇了撇嘴,果真寻不见一点胡渣,真是个太监不假,怕是阉了之后越发像女人了,不然为何他的下巴如尺量刀裁,刚刚好的弧度,多一分则圆润,少一分则太尖刻,这样不差分毫的精工细作,真当是老天爷的偏心。
不知……同自己的比起来,哪个尖一些?都说巴掌美人,总不至于还比不上一个男人吧?
两指摸上自己的小下巴,她故意吸了口气,将两腮的肉囫囵吸贴,再抬了抬脸,似是这样能让下巴更尖小一些。手指不动,比量着一寸不到的距离,她将手指缓缓挪至戚无邪的下巴上方,比量着大小……
怎么,怎么还大一些呢?该是离得远了吧?
凑得近些,手指已能感受到戚无邪呼出的鼻息,暖意萦绕指尖上,泛起点点酥痒之意。
“阿嚏”
谁!
姜檀心猛然回神,将手指迅速收回,可惜她到底做贼心虚,导致动作十分僵硬,胳膊用劲儿也偏差得很,手是收回来了,却连带着把戚无邪脸上的书册也给掀飞了。
她扭脖子一看,险些被自己气死,浑然不觉,原来角落处竟然还杵着一个人——那日在东厂给米商们烙春饼的乔师傅。
只见他哆哆嗦嗦的躲在一方木雕长案之后,手里捏着两支五彩泥人,他将泥儿人挡在脸前,畏葸躲藏,眼神闪烁,似乎很怕姜檀心瞅见他。
他跟前的长案上,摆着一根长长的泥条子,已由着快刀切成了好几截,手侧边是几只小碟子,碗里盛的是五色黏土,共有赭黄绛红靛蓝草绿几色。
这是他为了戚无邪特地学得手艺,原本他只是捏个面儿人,只用些面粉、糯米掺着米浆瞎搅和一通,谁料想这东厂活阎王喜欢小孩的玩具,但又想着东西可以长久保存,所以再一次把他抓了来,让他呆在三十二抬大方轿里,就在搁在他的眼皮底下,命令要捏出两个人儿来,一个姜檀心,一个戚无邪。
“捏成了?”
戚无邪慵懒地支了个拦腰,气度散漫得斜靠在卧身榻上,长眉入鬓,刻染倦意。
“回、回您的话,小的昨天请教了城北泥人张,已用五色土代替了黏土,还有封蜡收油,锤捣成模,只要保管妥当,这一百年也不会朽坏的,哦哦,还有,这红不是颜料,用得是朱砂,这蓝是宝石末,还有这金,都是金粉洒上去的”
乔老头小心翼翼,谨小慎微,他跪在地上恭敬得捧上两支泥人。
抢在戚无邪之前,姜檀心就已经伸手接过,她一手一只仔细翻看;一个血红蟒袍骚包贵气,一个深蓝暗锦太监宫装,贴身合体;一个魅邪妖冶,阖眸媚如丝;一个五官俏丽,眨眼意灵动。
姜檀心不由心下赞叹,怕真是东厂的臭名昭著,让人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才捏出如此栩栩如生,神形兼备的泥人来。
咦,怎么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她眉头一蹙,便让乔老头吓出了一头的冷汗。
戚无邪袖袍一扬,从姜檀心的手里抽走了捏他的一支,只一眼,他便发现了症结所在,将泥人转了个面儿,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小人的脸,语速很慢:
“乔师傅,你倒是瞧真切没有,本座可是圆脸?你若说你捏不出来,也罢了,为何独她的那一支是瓜子尖脸?”
噗嗤,姜檀心一个没忍住,哈哈笑了场。
回想起了方才自己做得蠢事,当时没有得到分明的答案,不料此刻借着别人的手表达了出来,前后呼应,相得益彰,那笑意酝酿已久,挡也挡不住,忍也忍不了,她无视戚无邪阴沉的眼眸,捂着嘴巴扭过了身去……
泥人不似面儿人,可以随意搓揉,固了形就再也难改了。
姜檀心捧着她的战利品,生生将戚无邪比了下去,嘴角高高扬起,她张扬着手里的泥人,在戚无邪的眼前左晃晃,右摇摇,淘得像一个垂髫孩童,可乐极生悲的往往也就是这种得意忘形的人。
手挥得大力了,牵扯了肩头的伤,姜檀心的笑意瞬间僵在了脸上,下一刻她便皱起了眉头。
嘶得倒吸了一口气,她梗着脖子,左右皆不适,无奈之下她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戚无邪戚大督公。
斜着眸子看着眼前的女人,戚无邪眸色深深,只听嘎嘣一声脆响,他松了松指上关节,单单伸出了一根手指,朝她勾了一勾。
心中不好得预感隐隐升起,姜檀心有些后怕得缩了缩脖子,小步子挪了过去,谁料她刚走了一步,戚无邪已霍然起身,袖袍一扬,携着疾风劈头盖脸而来!
她以为他要打下手,不自觉得紧闭眼睛,却不知他已把手覆上了她的肩头,一点适中的力道,揉转挪转,将淤青血块一点一点揉开……
“谁打得?”
戚无邪揉得挺认真,垂下得发丝若有若无的触碰姜檀心的脸,撩动一丝令人不安的痒痒。
姜檀心稍稍别过脸,深出了一口气,浅声道“不知道,一个黑衣人,赶在马嵩咽气之前杀了他,怕暴露了身份。他应该一直藏匿在屋子里,等马嵩暴露了和谈金所在,才现身夺金”
“马嵩为何会有和谈金?”
戚无邪半阖着眼睛,心思流转,眸色很深,似是不经心的随口一问,心里却已将事情的起因结果摆了数十种可能,然后筛选剔除,留下最值得怀疑的一点。
稍一愣怔,姜檀心还是摇了摇头:“我从未听父亲谈过,外人皆道我是姜彻后人,我定知晓黄金所在,可笑的是,有些事我还不如你们知道的多”
“当局者迷,旁观者执,你们合起来就是执迷不悟,本座且不管你,只是好心提醒,这事透着股怪味,你自当思量,若让人拐了骗了,本座不负责救你”
睇了他一眼,她也不叫他揉肩膀了,倔意上头,退开了一步:“这事姜家自己的事,我自然心中有底,荆途坎坷也好,鬼魅丛生也罢,总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为我涉险的,是佛是鬼我一并对付了便是”
清冷得扫了她一眼,戚无邪鼻下一声凉薄轻笑,不藏讥讽,不避人言,他将手里泥人往长案上一掷,径自转身离开。
本是憨态可掬的“戚无邪”此时应声摔成了两截,圆滚滚的脑袋从桌案上滚下,一路滚到了她的脚边……
如鲠在喉,如刺在心,一丝丝不知来处的不适让她秀眉蹙起,抿了抿唇,姜檀心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泥娃娃,原先那明秀灵动的笑意,在这一瞬,也变得黯淡无光,远不及两个泥娃娃在一起时那么神采逼真,栩栩如生。
他在里头,她在外头,两人一路沉默无言,直至方轿抬进了紫禁门,到了浮屠园外的朱红巷道。
前后下了方轿,戚无邪一声不吭,自顾自的往浮屠园走去。
也不知是哪里来得一股邪火,姜檀心赌气一扭头,往反方向的宫门走去。
轿夫傻了眼,方才还听见里头有说有笑,又是捏泥人又是按摩肩膀的,怎么一转眼小两口就吵架啦?
他匆匆上前跪在了姜檀心跟前,好言相劝:“姜公公,如今这个时辰,宫里早就落锁啦,您就算是出宫,也得等到明个儿啊,况且这新婚不过头两天,这……这您就,不好吧?”
不提还好,一提这尴尴尬尬的对食之婚,更如火上浇油,助长火势!
本就稀里糊涂的做了他的对食宦妻,可怜她清清白白的女子,就这么葬送了一辈子,以后怕是生儿育女也是不能的,一水的委屈之极,如今他还动不动摆出一副东厂阎王的脸色,给谁看!
冷笑一声,姜檀心不自觉得大了声,到底是说给轿夫听,还是说给不远处的戚无邪听,只有她自己的心才知道:
“门锁有开锁的法子,爬墙也有梯子的用途,紫禁门都出得,何必在意小小浮屠园?新婚两天又如何,早知辛苦,何必勉强?”
这话一半是气话,一半是糊涂话,连轿夫都听得明白。
他胆战心惊得朝前头戚无邪的背影看去,意料之中,那袭殷红蟒袍在风中驻了步,不回头也不前行,风猎猎鼓噪,从宽大的袖口灌入,吹皱了他的袍摆衣袂。
他的背脊孤傲清冷,带着不由心的冷意,无情开口,一如从前冷漠疏离,狠辣决绝的九殿阎王:
“本座从不做勉强之事,浮屠本无门,生死来去皆由人,随意,请便”
话毕,他径自离去,只留下她心口发凉,眼角生疼,陌生压抑的情绪瞬间冲入心口,酸胀着难受。
她本以为阎王无情,刻薄寡义,她本以为东厂杀人横绝,行事乖张,她有一万个本以为,可时间久了,那些“本以为”在弥足珍贵、偶尔流露的温馨暖意面前,不堪一击。
她似乎早忘了从前的认知,当畏惧厌恶变得淡薄,像枯脆的蝴蝶翅膀,稍微一碰,腌臜得粉末,扑簌簌地往下掉……好像只有这样,她骨子里的依赖和在乎才会变得深刻,变得让心去接受、去承认、去信服。
由不得她不信,其实,她早已在乎他的喜怒,他的看法,甚至……他对她的莫名的情愫。
月影婆娑,浮光纤华,她深吸一口气,左右环顾这逼仄的漆红巷道。
从未觉得这条巷道如此幽深冗长,她前进走不出距离,后退撤不出回忆,她只觉自己浮游微小,在一条路的中间彷徨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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