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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军当中,火光之下,一行人缓缓而前,直入院内,眼看就要登楼。
当先几人,已经摘下了斗篷,露出了浑身重甲。这重甲全是厚重森寒的瘊子甲,真正的军国重器。如此甲士,让人看着都觉得胆寒!
金明池争标时侯,也曾见过禁军军将披甲。可是现在的禁军军将,谁还有这闲心,披着一身重几十斤的盔甲侍立几个时辰?身体也实在顶不住啊。
现在禁军军将仪式所用甲胄,都是有讲究的。和后世女孩子一样,追求的是轻薄透漏。
所谓轻字,全身加起来就七八斤的份量顶天。
所谓薄字,那甲叶片都是特制的,充分表现出了宋代能工巧匠的精湛手艺。比起正常甲叶叶片薄了一半还多。
所谓透字,原来甲叶重,往往要钉缀在熟牛皮上,再用皮绳编缀。再里面是丝绸为衬。丝绸织物虽然轻薄却是坚韧,羽箭破甲入肉,往往反不能撕裂丝绸,带着一起扎进去。到时候容易将箭头扯出来。丝绸之内,再是熟麻内衬。这样一层层的包裹严实,才能临阵厮杀。才称得上防护完全。可禁军军将特制甲胄因为甲叶是份量极轻的艺术品,直接就可以钉坠在绫罗绸缎上,身上战裙,风一吹都飘得起来,深得透字三味。
所谓漏,就是披甲不完全。一领可经战阵的甲胄。护心护肩护臂护腿,再加上兜鍪面甲,颈当遮项。铁手套铁鞋,铁袴护小腿。要将一个人遮得跟铁罐头也似。等闲箭射不进,枪扎不透。这才是披甲真意。不然为何甲胄要列为军国重器?可禁军军将能将护心护臂护腿戴完全就算了事,最后扣一顶兜鍪。浑身上下四处漏风,真要临阵,不要多时就能变成刺猬。
这般披甲,虽然彩画鲜明,绫罗点缀。却没有半点迫人杀气。
但是今夜直入而来的甲士,披着的却是真正军国重器。是随时可以上阵厮杀,在万军当中冲撞几个来回的瘊子甲!净重就是几十斤。上面满满都是冷锻之后留下的瘊子,狰狞可怖。披甲之士,穿着这一身铁还是走动自如。个个腰间佩剑,与甲叶碰撞,发出清洌的金属相交之声。只这走动,就是杀气四溢而出!
单单是这扮相,就吓尿了不少楼中之人。
太子真的是做好大开杀戒的准备了,不然怎的暗中招揽准备了这么多甲士?
这气质就与都门中那些富贵军将迥然不同,身上血腥味道满满的都快溢出来。身边有这些人,太子居心,还用问么?
梁师成呆呆看了少顷,就听见格格乱响的声音。仔细一听,却是自家牙齿打颤的声音。往日依托着赵佶作威作福,以禁中隐相自居。文臣士大夫都不大放在眼里,更不必说这些只能供驱使辈的武夫走卒了。现下梁师成才知道,真逢大变,自己在这些武夫军汉面前,什么都算不上。别人要屠他这个老奴,就如屠一犬!
害怕之余,就是惶恐。他的威风权势完全都是依托着赵佶的。太子今夜即位之后。哪里还有他的好处?虽然自家始终未曾与太子,与旧党清流扯破面皮。有的时侯还略略有点亲善之意表露。可毕竟始终不在一条船上,他同样也曾和嘉王勾勾搭搭,在易储事上出过一点气力。这事情太子如何容得了他?
就算不追究他的罪责,现今地位也不必想了。能免官返乡,就是上佳。可内宦不比外官。别人有家族,有亲眷。内宦却是不祥之人,薰灼之时自然有人趋奉,失却权位之后却是鬼都不上门,只能凄凉终老。在安享了这么些年大宋最顶级的威风权势之后,那种凄凉景况,叫人如何能够承受?
现在太子逼宫上门,自己是摇尾乞怜,还是横竖就这么回事了,干脆摆出一副忠心护主的姿态?
梁师成在那里胡思乱想,何灌也是心乱如麻。
他不用说是和太子身边人走得极近的,差不多就可算是一党。不过赵佶也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对他一向是信重的。今夜他也一直都在赵佶身边。若然被乱事隔绝在外,那就眼不见心不烦了,说不得还在卖力为太子奔走。
可偏偏他现在就在君父面前!
何灌向来以忠义自许,同样是刚愎而且将自己看得甚高的人物。今夜之事以后,若别人说自己早早就在圣人身边,阳为忠义,实则倾陷圣人于险地。最后还带头逼宫,这让他却又如何面对天下人?
更让他恼怒的是,看来今夜之事,和太子真的是脱不了什么干系了。不然怎么就这样一步步的逼上来?东华门外,这万岁之声喊得震天价响?
行此大事,他是禁军三衙高官之一,高俅以下第一人。都门几十万禁军至少一半他名义上都管得到。太子鼓动禁军今夜做出这天翻地覆的大事,却将他绕了过去!在太子心目中,在那些旧党清流辈心目当中,他何灌成了什么?
如此大事都瞒着他,以后如何谈得上重用他?他一腔抱负,又有什么余地展布?
如果从此将他投闲置散,不得大用。让其他一班只会鼓唇弄舌之辈上位用事,自己还不如死的好!或者死死保定当今圣人,还落一个忠臣义士的声名!
两人心中天人交战,在那里发呆。赵佶却瘫倒在床上,按着滚烫的额头。这个时侯只会喃喃自语,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语句了。
不过就连他身边服侍的内宦,都已然出门拜倒,等着迎候新君使臣到来。
使臣求内禅诏书,虽然用了一个求字。最后还不是个逼字?不知道会将出什么手段,说不得还要杀几个圣人身边旧人立威。大家还是识相点,早早摆出顺从的姿态,说不定来人还会高抬贵手。至于赵佶安危——他和太子是父子,天家的事情别人就不要搀合了,让他们爷俩自己撕掳明白罢。
此时谁也顾不得李师师,李师师也悄悄的退回墙角。神色似喜似悲。刚才赵佶以死迫之,她仍清冷淡雅,不为稍动。现在却用手背捂着嘴,眼睛里全是迷蒙雾气,似乎在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也似!
这个世上,竟然真的有如此男儿,还不到三年,就能拯救自己逃脱出这金子打造的樊笼!
男儿一诺,最后是在风云变色,河山颤动,君王失位的最为惊心动魄的景况中,万军注目之下,就这样举步而来!
这个天下,还有谁能拦在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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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重重响动,却是一双双铁鞋踏上梯级的声音。
精致小楼里传来的就是梯级不堪重负的咯吱咯吱声音,每一声响动,仿佛都在撕扯着楼中的心。
到了最后,几名甲士终于出现在门口。在门口拜伏的内宦已然俯首在地,屁股撅得老高,头都不敢抬起。
梁师成看着这几名铁罐头也似的甲士,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汗如雨下。脚步稍稍动弹一下,似乎是准备护持在赵佶身前,最后却还是僵在原地。
何灌比梁师成有气概些,黑着一张脸死死盯住出现在眼前的甲士,饶是如此情况下。何灌也忍不住暗赞了一声。
“好兵!也不知道太子是在哪里招揽的这些豪杰虎狼之士!”
几名甲士都是手长脚长,虎背熊腰。几十斤的重甲披在身上行若无事。佩的长剑又重又长又大。露出来的剑瓜也按照各自习惯缠绕着布条方便挥舞刺砍。这些布条都隐隐有血色,明显这几柄长剑都不是摆设!
这几名甲士步下极稳,每一步差不多都用脚趾紧紧抓着地。这是在万军当中站得定。顶在前面可以迎接敌人无数次扑击也能死战到底的模样。腿还有点罗圈,一看就是骑惯了马,竟然是马上步下都来得的厮杀汉!
这等厮杀汉,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只能是在血战连场当中历练出来。何灌第一时间就想到西军那里。难道太子也联络了西军么?
想想也是理所当然,西军是天下重镇。行此可称篡逆之事,不安抚好这等重镇,万一让其打起勤王旗号,拿什么来当?还不知道私下许了西军多少好处,说不得还有西军某位将领来取代他何灌现在位置,将来坐镇都门稳定朝局............直娘贼,俺何仲源是哪里得罪殿下你了?
本来何灌是想将出点气节的,可是看到这等强兵都为太子羽翼。以为西军都为太子所联络。顿时就有些丧气,一时间站在一边。同样不言不动。
谁也没有注意到,赵佶已然在甲士登楼的时侯撑持着坐了起来。毕竟久为君王,到了最后关头,还是要讲些体面的。赵佶也自认最坏就是以后当一个太上了,真僵持下去逼着太子动手,赵佶是不敢的。不过当着来人发泄一番撑持着最后一点颜面,赵佶还是有这点胆色。
他扶着膝盖勉力坐直,扫了一眼这几名甲士:“朕那逆子,就连一个有份量的人也遣不来了么?用几名班直扈卫就能讨来朕的内禅诏书?真是笑话!说罢,朕那个逆子给朕准备了什么?是在艮岳当中为太上,从此不许出园门一步。还是干脆就是鸩酒白绫?若是这些,让那逆子自己将到朕面前来,看着朕死!”
梁师成这个时侯终于悲呼出声,一下软倒在地:“圣人............”
老头子泪如泉涌,哭得都直不起腰来了。
一个清朗的声音适时响起:“陛下何出此言?臣等是前来勤王救驾,为圣人扫平乱臣贼子的!圣人天位,岂是别人觊觎得了的?国法大典,正为这些乱臣贼子所设!”
这个声音室内之人,每个人都听过,耳熟得很。赵佶一时都不敢相信了:“你,你是.........”
门口甲士向两边分开,让出他们簇拥着的两人。这两人将兜帽摘下。其中一人剑眉星目,略为瘦弱憔悴。但同样披上一身甲胄之后,英武之气反而十倍。长身而立,不是萧言还能是谁?
另外一人也算是修眉俊目,这个时侯却满脸都是鼻涕眼泪。披甲之后腰都直不起来,撑持着走了那么久已然是骨软筋酥,满头虚汗。这个时侯就势抢前一步软倒在地,放声大哭:“圣人,父皇!儿臣护驾来迟,实在死罪............只恨东宫遣人先除萧显谟与儿臣等,好容易才挣扎出来,念及君父,甘冒万死,假扮东宫使者来见父皇............主辱臣死,父皇遭此凌迫,儿臣恨不得死了才好!”
说着就捶胸顿足,满地打滚,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这人自然就是赵楷了,别看他什么都不拿手,可的确是演技派的。这番表演,当真是感染全场。
赵佶眼泪顿时就下来了,也嚎啕放声,起身拉起赵楷。父子两人抱头痛哭。今夜惊乱,太平天子,太平亲王如何曾经经历过?现在父子劫中相见,一时间除了哭还能做什么?
旁边梁师成陪着他们痛哭,连何灌也难免有些唏嘘。
萧言看到眼前场景,却微微有点感慨。
五国城中,你赵佶和赵桓,是不是也这般想起故国就抱头痛哭?今夜模样虽然差相仿佛,但是却没有一个文明跟随你们陪葬!
他又扫了站在那里,闪着一双妙目,深深看着自己的李师师一眼。
两人对视,李师师悄悄抿唇一笑。适才闭目就死的惊心动魄处,就在这个清丽脱俗的女子一笑中,烟消云散。而今而后,李师师也再不愿主动向萧言提及她到底为这男子付出了多少。
包括性命。
萧言朝着李师师微微一点头,就肃容转向哭成一团的赵佶与赵楷,厉声道:“圣人,三大王,此刻岂是做小儿女态的时侯?现下要紧之事,就是赶紧平乱!否则臣等无死所也!就是圣人,在乱臣贼子凌迫之下,臣也恐有不忍言之事。国本至重,不可落于奸邪之手!为大宋计,圣人应立下手诏,召忠臣义士平此变乱!”
这一声喝说进了赵佶心里,赵佶立刻放开还呜呜咽咽的三儿子,泪眼模糊的望向萧言:“萧卿萧卿,手诏易得。可无法用宝,也不知何处有忠臣义士。萧卿有何良策,但说出来,朕无有不从!”
赵佶这个时侯也顾不得询问萧言怎么就和赵楷做了一处,怎么又突然出现在这里。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也似,再也不肯放手。本来还恨不得这南来子早被拿下早干净,只等将他最后利用价值榨干净,现在却萧卿萧卿叫得亲热,恨不得解衣推食,与萧言肝胆相照来着。
何灌却在一旁冷声道:“萧显谟,你是如何来此的?今夜乱事之起,就从你南门别业火起而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言出现得实在太奇诡了,今夜的事情也实在太奇诡了。何灌已经彻底被绕了进去,只觉得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汴梁所有人拨弄得东倒西歪,最后变成这般情势。他不是不知道事态紧急,大家没什么闲叙寒温的时间了。可他就是想多弄明白一点,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乱事到底是怎样起来的。除了明面上的太子之外,是不是还有一个更为厉害的人物,在操弄着这一切!
赵佶疾声阻止:“仲源!”
萧言却对着何灌洒然一笑,转身对着赵佶恭谨行礼:“臣与梁宫观所遣之人,正漏夜整理帐册,以备移交。突然就见火光由东而来,鼓噪呼号,言及要诛除臣这等奸邪。还攀扯到三大王身上。说三大王与臣是一党,臣孤臣也,得圣人垂纳,才得在大宋立足。如何敢私下结党?............也没什么人看得上臣这等南来子罢............乱军来势汹汹,臣自然是避之则吉。平燕战事之后,有些随臣南来健儿,无处可去,叙功也不够授官的。汴梁居实在不易,都暂居于臣处,臣之家队,也多是这些南来健儿组成。幸得他们护持,臣才得脱出来............”
说到这里,他又看看赵楷:“............天下之大,臣又能去哪里?天明之后,圣人也必然会还臣一个清白。又想及三大王一直对臣多加照拂,今夜乱兵生事,不要搅扰到了三大王。就带着从人远远绕到了北面准备入城,先知会三大王一声。却没想到,臣还未曾入城,汴梁就已然生乱!更呼喊着扶保太子诛除奸邪的口号——这却是将圣人置于何地?当臣赶到三大王宫禁的时侯,正逢东宫遣来军马,正要挟持三大王!臣激于忠义,率身边健儿迎上,侥幸杀退了乱军,与三大王会合。其时三大王正身先士卒,立于院墙,操弓持兵,手刃三贼!臣与三大王会合,得了杀败乱军衣甲军械,就急急来寻圣人。得知圣人为乱兵凌迫于此处,就斗胆冒死假扮太子使者,好容易欺瞒住他们,才面见得圣人。其间艰难,岂是言语可表?”
这番话说完,萧言也是一副唏嘘模样。
赵佶与何灌听得面面相觑,这番话的确是滴水不漏。但是怎么听怎么别扭。
萧言看了一眼两人脸色,昂然又开口道:“臣现在有健儿百余,连三大王身边扈卫,当有两百虎狼之士。臣死罪,又擅自打开了某处武库,臣家中又蓄得坐骑。现这两百虎狼,都是精甲利兵,人马俱披重甲。此两百虎狼,可当万夫!再有圣人诏书讨贼,得圣人身边心腹相随以为助力,臣定然可将乱军讨平!纵然不利,臣也足以护持圣人出城。陕西四路西军,河东神武常胜军,谁不是圣人爪牙?汴梁生乱之幺魔小丑,不足平也!但求圣人赐诏。许三大王率领臣为圣人效死平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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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话萧言说得还滴水不漏,后面这番话就露出尾巴了。赵楷身边宿卫是什么货色,大家都知道。两百虎狼,当全是萧言私蓄的健儿。打开武库,连名目也懒得报出,干脆就以某处代替。家中蓄得一些代步的坐骑不直什么,可能披马甲,可以冲阵的战马重骑。整个大宋又有多少?大宋全部重骑兵,现在几乎都在神武常胜军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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