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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一撸推一撸板地又摇了两个来小时,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把船驶进了城里石人桥堍装粪专用码头。桥面上已有自行车的铃声和行人的咳嗽声传入耳朵。哦,新的一天开始了,城里人又开始忙碌了。桥旁的乡下人早已忙碌了。听说,这个粪码头今天上午的任务要装泄五大船粪水。在我们到来之前已经有三条船按秩序排列在那里。轮到我们是“老四”,没话说,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应该的。一打听,都是兄弟大队的。不曾谋面,但都是“一块土上的”,自然无戒心,很亲热。去城里摇过粪的有实践体验,早到早装,晚到有时装不满。这次“名列榜首”的两位毗邻大队老兄弟,昨天晚上就把船靠在码头上了,蜷缩在船尾舱里稻柴铺上苦熬了一夜。大伙儿有话没话,东拉西扯。抽烟的,搓手的,跺脚的,显得清闲悠然。我跳上岸,走到石人桥不远处花了两毛钱买了四只大饼两根油条做早点。一人一半。久违了,真香啊!

早上七点刚过,环卫工人的头辆粪车开始卸粪装船。那时候的粪码头在我的记忆中印象很清晰。岸面上有一个五尺长四尺宽三尺深的长方形水泥池子,紧临河边的一面正中下方有个大西瓜形状的圆孔,专供粪车倒粪泄粪。圆孔外有两三节很长很牢固的木粪槽,伸出坡岸。最末端的一节木粪槽设计得很科学,可以灵活升降,确保搭牢和伸进船舱,让船舱确保“喝”进每一滴粪尿。如果管道衔接不协调有缝隙,粪水无孔不入,“滴哩哒啦”,泄泻河中,清河水岂不要成“荤汤水”?要知道,那年代的大河小河水多清纯无瑕呀!随手捧起来就能喝。

五吨水泥船装满大粪,只需要十来车足够了。那个粪车是量身定制的。前面是两根粗壮结实的木柄把手,供人握把拉行。后面是厚木板粪箱。一米五长、一米二宽,一米深。箱顶有方形入粪口,凸边凹盖,箱盖合一,严丝无缝,不溢不溅。粪箱前面下端装有手拉闸门,四周边框上镶有橡皮垫圈,可开可关,不滴漏不扰民。运粪工人真辛苦,有白班,有夜班,风雨无阻,任劳任怨。要运粪先要掏粪。没有机械抽粪,全靠人工掏舀装箱。

我是知青,先前在城里生活了十几年,邻居里就有环卫工人,对此颇有接触和了解。

舀粪水的器具是特大号粪勺子。木制的,平底,圆口,有长毛竹柄。往粪池里“扑通”一声沉下去,舀满一勺提上来。乖乖,至少要小半粪桶。二三十斤一勺,一勺,又一勺。上上下下,不是强壮男子汉,不是撸起袖子臂力硬的吃苦人,恐怕一箱灌下来,扛不住沉重、臭味、恶腻,就要累趴下,拔脚开溜。公共厕所的背后地面正中都砌上一个舀粪口,窨井盖大小。平时盖紧防误跌,需要出粪时就打开。出粪口的左侧一般挖有斜坡深凹坑,水泥浇铸,十分坚固。作用是把粪车推进去,降低进粪口高度,越低越方便。一勺粪水从舀进去,提出来,扭腰转背灌进粪箱口,必须一气呵成,一步入箱。越到坑底越艰难。坑底规定半年清除一次。环卫工人头戴安全帽,身穿皮衣皮裤,脚蹬长筒雨靴。手套、口罩一样不拉下,真是“武装到了牙齿”。带着钉耙、铲子,顺着梯子下到池底,憋着吸着呛人的沼气,熏脑烧心,晕头炫目。借着微弱的外部自然光线,快速地把沉淀在坑底里的粪渣、石块、砖瓦、烂铁、破布、腐木等等,所有污秽之物钯成堆堆,铲进箩筐,吆喝上面的搭档赶紧拉上来。一筐接一筐,臭烘烘,尿淋淋。习以为常,没谁打“退堂鼓”,没谁说牢骚话。本来嘛,环卫工作也是为人民服务。北京有个掏粪工人时传祥是全国劳动模范。他受到伟大领袖的亲切接见。社会主义社会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之分。榜样的力量激励着全国成千上万个“城市美容师”,再苦再难,也要坚持奉行“肮脏我一人,清洁万家人”的高尚理想和坚定信念。

说来也真有点“正打歪着”。清坑底清出了钥匙、金戒指、银手镯、皮夹子什么的。都是如厕蹲位者不小心坠落到粪池里的。侥幸“物回原主”的机率微乎其微。平时,粪管所也有“报案”记录。集中清坑时“重见天日”,颇有所获。工人们认真清洗干净,仔细分拣甄别,统一登记放在桌面上。同时在所属公厕外墙上贴出“失物招领”通知。果然,闻讯赶来认领的失主,好些人喜出望外,有所斩获。看到这里,你说“腐朽化神奇”的事情人世间有没有呢?你有所耳闻或目睹吗?

我们四号船装好粪水已过十一点多钟。一分钟不耽搁,调头返乡。如果行驶顺利,下午两三点钟就可以到家了。如果那时候有定位仪,村上人随时知道船已驶到哪里;如果我俩有手机,可以提前通知他们挑着粪桶来卸船浇麦苗。可惜,没有如果,只有结果,或者说只有后果。

摇呀摇,重载船难摇,粪水船更难摇。水路长长,人腹空空。好在年轻人,有干劲,顶得住。一路摇,一路臭,一路晃。阿良有经验,预先带一小捆稻草。分扎成一小撮一小撮长条条,扔在粪水面上,那样子波随草动,草抑水晃,碰溅的频率迅速降低下来。下午点把钟辰光,又见到“不祥之桥”长广桥。对面“噗噗噗噗”驶来一队货轮。一个轮船头,拖带着十来艘重载货船。“塌塌浦”,宛如一条水上长龙,笃悠悠,慢吞吞地蜿蜒驶来。粪船桥洞里挤不过去,无计可施,只好靠河边呆着、耐心等着。桥堍旁有个河埠头,洗洗刷刷的大婶子、老妈子真不少。河岸上还有好几个顽童在追逐嬉闹。我们的船不是摇的大米面粉,也不是日用百货,是摇的最“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的“兄长大哥大”。我们的船就退缩在桥堍旁边,紧挨着河埠头正洗涤着做“冬至”团子馅心的青菜、萝卜。一个臭气熏天,令人作呕;一个鲜嫩水灵,撩人馋虫。河埠头上的城郊的“高人半等”的“马汰嫂”们,对这只可恨的贴近埠头的粪船和船上两个可恨的“乡巴佬”指手画脚,恶语相加:“快摇走,快滚蛋”!妈呀,我们不是无赖,非赖在你们这块风水宝地恭听你们的“逐客令”。我们总不能在货船身上“嗖”地一声飞过去吧。那个船队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早一步先于我们进桥洞。全队驶过,至少五六分钟。

河埠头上,人们的忍耐心可能是一两分钟。实际使用时间已经超出他们底线的好几倍。动嘴变成了动手。有人顺手拣起河边的烂菜叶、萝卜头、砖头瓦片向船、向粪、向人乱掷过来。那几个小孩更厉害,一直在河堤上居高临下地追着我们跑,手里掷着小石子,小砖块。我们的船已经挣扎着、喘息着驶离了桥洞,但是危险还没彻底摆脱。果然,我右脑勺上被一块石子掷中了,慢慢地淌出血来,慢慢地隆起包来,满满地疼痛起来。阿良火了,让我把船靠岸,教训教训小兔崽子!那几个小孩一见闯祸了,真像小兔子呼啦一下子不见了人影。阿良从旧棉衣上扯下块棉絮,让我按紧伤口。他急中生智,朝手心“呸呸”吐上两口唾沫,身体半蹲,双膝夹紧稻草,熟练地用稻草搓成一根细草绳,代替绷带,在我脑袋上紧紧绕上两三圈。他一边绕一边自语喃喃:“大头啊,冬至团子没吃到,飞来石子吃到了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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