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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家地处西南,是一方豪族,然而族中并无人修行,是个普通凡人家族。
那一年西南旱灾,一年都没落下过一场雨,饿死了不知多少农人。邬家家主夫人七月里产子,半夜伴着邬家家主夫人的痛呼,天空上阴云密布,雷声轰鸣。
人人都觉得久旱逢甘露,必是个吉兆,然而雨还未落,先有落雷击在邬家,将那正在生产的邬家家主夫人生生劈死。此时孩子还未出生,眼看着活不成了,谁知这个时候一群人眼睁睁看着那被劈的焦黑的家主夫人腹中鼓动,那本该死去了的婴儿破开尸体的肚子爬了出来。
那孩子满身的血液,瞧着就像是个魔物降世,可怖之极。
雷声噼啪,电光闪烁,将那婴儿白色的胎发,还有一出生便能睁开的白色眸子映照的清清楚楚。在邬家人惊恐的呼喊声中,一场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雷声一夜未停,大雨连下了三天,天地昏暗无光。
邬家因为家主夫人的死而挂上了白灯笼,期盼多时的雨终于下了,也没让这座宅子里的人们展颜,反倒人人脸上俱是惶恐,仿佛在头顶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阴霾。这一切都是因为刚出生的大少爷。
这个孩子本该作为邬家大少爷受尽宠爱,可是他的形貌怪异,一出生就招来落雷劈死生母,还自己从母腹中爬出来,实在令人惧怕,因此这孩子出生三日,也没有人敢靠近他,就连孩子的生父也不例外,随便支了一个老奴暂时带着他在最偏僻的院子里落脚。
众人都说这孩子是个妖物,不知如何占了夫人的腹中托生,就该将他早早打死。可是家主犹豫,毕竟是他期待多年的独子,便想着先暂时放一放,过些时日再说。谁知不过是三天后,就发生了更加糟糕的事情。
邬家所在的西南一带陆续发现了瘟疫的征兆,而这一切的根源就是天上降得这场雨。接了雨的人将雨水沉淀,能看到底下沉淀的黑灰。越来越多的人因为这场诡异的雨染上了奇怪的疫病。
“那孩子定然是个妖物!是他带来这一切的灾难,如今我们要给大家一个交代啊!家主,这样的怪物不能留!”邬家的长老们纷纷如此劝告家主,于是本就犹豫的家主,也就答应了处死那个刚出生不过三日的孩子。
刚出生不久的孩子着实怪异,他不哭不闹,安静的很,一双白色的眼睛直直盯着人看的时候,无人敢与他对视。胆大的仆从带着人来要将他杀死,但是抓着这孩子的脖子将他掐死之后,还不等众人松了那口吊在嗓子里的气,就见到那孩子又活了过来。
仆从吓得睁大了眼睛,战战兢兢的又试了一次,这次他足足掐住那孩子一盏茶的时间,因为太紧张用力过大,孩子的脖子几乎都被他掐断,确认确实死了才敢松开。可是不过一会儿,那孩子又重新睁开了那双白惨惨的眼睛,细细的脖子还软哒哒的。
仆从们吓得尖叫逃跑,那照顾孩子的老奴窝在墙角吓晕了过去。
邬家的怪物杀不死,这个消息很快传了出去,许多因为瘟疫而失去亲人的人堵在邬家门口,要将那个怪物绑了烧死,以平息上天怒气。邬家家主也怕的要命,连夜令人去重金请了据说是德高望重的一个道士。
那道士长得干瘦,耷拉的三角眼一眯,精光四射的眼珠一转,叽里咕噜掐了掐手指,就一脸大惊失色的道:“此子是个绝世魔星转世,若是不能将他彻底杀死,恐怕邬家会有大灾啊,到时候这里的人们都会受到牵连!”
在这个道士的指示下,邬家的人将那怎么都杀不死的婴儿装进了盒子里,用那道士提供的百枚据说是能镇魔的铜钉,将那孩子死死钉在了画满符咒的木盒中。那孩子全程都用那双可怕的眼睛看着其他人,眼里什么都没有,空落落的。
铜钉入肉的声音让观看的人一阵牙酸,还有奴仆被活生生吓晕过去。
那个场面实在太血腥了,孩子还太小,皮肤娇嫩,铜钉又粗又多,密密麻麻钉上去,几乎将人钉烂,但是可怕的是,就算是这样,那个孩子竟然还是没有死。
“快快快,将盖子盖上!”终于钉完了铜钉,满手血腥的大胆奴仆也脸色煞白,闻言手忙脚乱的将那厚厚的盖子盖上,又叮叮当当敲上钉固定住,贴上无数黄符。
那道士脸色也是煞白,勉强端着世外高人的架子说道:“再将这妖魔埋进深深的地底,上面用石雕的圣兽镇压,自然就没事了。”
脸色难看的一群人将妖魔埋进了地底,这才一个个的仿佛重生了一回,高高兴兴的摆宴请那道士。
说来也怪,当天晚上,大雨便停了。许多人走上街头欢呼,庆幸将妖魔封住了。
‘妖魔’被埋在了一处乱坟岗,原本就人迹罕至,如今埋了这么个妖魔,就更加无人敢去了。但在七日后,此处却来了个白衣整洁朴素的和尚。这和尚腕间一串菩提子,唇边一道悲悯众生的淡笑,看着就令人信服。
这人便是上云寺佛子青灯。
他算到西南魔星降世,便来到此处,路上听到众人说起这事,说将带来祸事的妖魔钉了铜钉埋在地底,不论说的人还是听的人,脸上都是快意神情。
青灯无声叹息,寻到此处,缓缓蹲在那泥泞的坟头。手掌按在地面,泥土自动翻腾,不过霎时,就露出了那个被沉在地底的木盒。将木盒上压着的石兽移开,青灯侧耳,听见了木盒中传出咚咚的沉闷声响。
木盒中的孩子还未死,在木然的用脑袋撞木盒的顶,那双白色的眼睛里蓄满了血泪,已经变成了红色,像是盛满了两汪鲜血。
青灯见到那孩子被钉烂了的身体,长长叹息了一声。确实是天生魔子,魔子出世,自然带来灾难。可是魔子并不一定只能带来灾劫,万事万物都留有一线生机,如果这个孩子没有被如此对待,今后说不定并不会成魔,可他现在,已然是怨气入体。若是现在放着不管,这天生魔子并不会死,而是会在这里成魔,然后等到有一日爬出地底,带来更大的灾劫。
青灯见到那懵懂婴儿眼中流露出的痛苦之色,伸手抽出了那些根本无用的铜钉,再将他破烂的身躯抱进了怀中,用灵力滋养。
“我欲收你做弟子,今后你就是上云寺弟子,此后前尘皆为虚妄,你便名殊妄。”青灯知晓魔子已然入魔,早晚有一日将不受控制,但仍旧想试一试。
他为徒弟剃去白色的头发,又将他满身魔气封入了眼睛。那双鲜红的眼睛变成澄澈的茶色时,这孩子也看不见这世间的种种颜色了。
“双眼所见俱是丑恶,希望你今后能用心见世间。”
待青灯带着这孩子离开,乱坟岗上一切恢复,无人知晓被埋在此处的妖魔已经被人带走。
之后,上云寺多了一个名为殊妄的小和尚。
青灯在上云寺辈分极高,辈分比他高的都已经避世不出,就连上云寺的住持都比他低上一辈,因此殊妄的辈分也很高。但他来上云寺时,还是个在青灯怀中抱着的婴儿,因此上云寺不少辈分比他低上两三辈的人都抱过他,几乎是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看着长大的。
殊妄是个奇怪的婴儿,刚来上云寺时,他一声也不出,不会哭不会笑,若是将他放在那,一天他也不会换一个姿势,饿了冷了也不会出声,安静的简直就像死了一般。
渐渐的上云寺的大师们都知道了青灯老祖带回来的这个徒弟不一般,但是无人介意,主动来看护他的人反而更加多了,因为一个人根本照顾不过来。这群和尚们心地是好的,然而根本没有两个会带孩子,更何况还是这么小孩子,就连将他带回来的师傅青灯都时常束手无策。
一群光脑袋们时常聚在一起,对着襁褓里乖乖巧巧的婴儿面面相觑。
掌管着上云寺大食堂的主厨芳洵大师负责孩子的膳食,每天都愁得很,要不是他没头发,估计每天薅头发都要变成一个秃子。他念叨着孩子刚出生该吃点什么,特地下山寻了几乎有孩子的人家看了看,上山后大包小包用了自己多年积蓄买了不少东西。可是随后他就发现,殊妄这个孩子好养的很,吃什么都行。
普通凡人的孩子吃的羊奶牛乳米汤他能喝,修士喝的流浆玉露他也能喝,而且不管吃什么都没有反应,似乎对于好不好吃完全没有概念。芳洵一度担心他吃坏肚子,但事实告诉他,这孩子一点问题都没有,吃什么都能健健康康的长大。
发现这一点之后,芳洵放心不少,但是某天他见到住持殊印偷偷将喂他那只黑猫白雪吃的小鱼干,喂给了殊妄。即使知道殊妄不是普通孩子,但给这么小,牙都没长出来的孩子吃鱼干,芳洵大师还是狠狠的教育了一番不着调的住持。
住持笑眯眯的认了错,芳洵大师转头一看,殊止那个总破戒被罚的酒肉和尚竟然在给殊妄喂酒,芳洵气的单手拎起那胖和尚就扔出了上云寺。
挺着个大肚子的殊止还浑然不觉的自己做错了什么,被芳洵大师扔出去的时候还笑哈哈的说:“小孩子真有趣,等有时间了我也去找个来玩。”
后来他就收了个小团子徒弟明秽,这就是后面的事了。
总之这时候芳洵大师一个个教训完了那些试图偷偷给殊妄喂乱七八糟吃食的弟子们,想着这下该没人敢胡乱喂了吧,结果就见到青灯师祖这个做师傅的,端着一碗不知道哪里弄来的面,坐在徒弟殊妄的襁褓边喂食。
他用筷子夹住一根长长的面,手抬得老高,面的一端放进小孩嘴里,再慢慢往下放,跟钓鱼似得,小殊妄就躺在那乖乖的咬,是条又傻又乖的小鱼。
芳洵大师见到这场景,木着脸一把夺过青灯师祖的碗,抬手给他扔了出去,再指指院门:
“你走。”
辈分最高但年纪比不上芳洵大师的青灯师祖就被赶了出去。
小殊妄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动了动小嘴,将嘴里的面咽了下去,嘴边忽然露出了一个笑。
那笑淡的几乎看不见,而且只是一闪而逝,但也足够让人激动。这还是小殊妄被带到上云寺几个月后,第一次露出不一样的表情,之前不管外界发生什么,他都好像没有反应。
之后,小殊妄就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普通的小孩子,虽然他还是不哭,但是会笑了。弟子们跟他说说话,逗逗他,他就会笑,一双清透茶色的眸子亮亮的,落满了天上的星星一样。人家跟他说话,他也不知听得懂还是听不懂,专注的用一双看不见的眼睛瞧着发出声音的那个方向。
能坐起来的时候,他就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垫子上,其他弟子做早课,诵经声声,他就坐在一边静静听着。殊止那个酒肉和尚最爱侃大山,没有弟子愿意听,他就悄悄趁其他人不在的时候,跑到殊妄这里来给他满嘴跑马,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敢说。被青灯听到过两回,殊止就被这个小师叔扔去看大门去了。
小殊妄会爬了,会走路了,但他不爱动,其他弟子们逗他,喊他过去的时候,他才会摸索着站起来,摇摇摆摆的往人家那边走。一不小心啪的摔在地上也不哭,自己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一张脸还是带着笑。
他会说话了,但也很少说话,明明看不到,但是都能准确的叫出其他人的名字,聪慧的很。大家看着这孩子觉得有趣,又开始逗他说话,争相比较看小殊妄对谁说的话比较多。这时候小殊妄就会露出点无奈的神情来,小大人一样。
殊妄的世界里总是一片黑暗,但他并不觉得这样的黑暗有什么不好,甚至这种黑暗会给他一种安全感,因为当他还能看见的时候,见到的都是不好的东西。而且他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大家诵经的声音,山上的钟声,来往弟子的脚步声,庭前树上叶子落下来的声音,松鼠在落叶堆里找松果的声音,院外溪水流动的声音……每一种都令他感到安心。
从一片黑暗中醒来,殊妄摸到手边一团毛绒绒的,他抿唇笑了笑,听到一声喵呜声,手下那团毛绒绒喵呜了两声,站起来似乎是伸了个懒腰,然后就脚步轻盈的跳上了外面的树杈。
这是住持养的猫,听说是只黑猫,但住持偏要叫他白雪。这猫是个妖修,但从没有弟子见过他变成人形的样子,而且他也不爱亲近人。但是从殊妄来到上云寺时开始,他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摸到身边这么一团温暖的毛绒绒。
白雪仿佛只是来给人当抱枕的,早上等殊妄醒了,他就自己跑了。不过偶尔他也会给殊妄带点小礼物。殊妄摸索了一下床头,果然摸到了几个圆滚滚的果子,估计又是从住持那拿来的。
殊妄将闻起来很香的果子放在随身的小包包里,起床洗漱。
“殊妄师叔!”几个活泼的叽叽喳喳的声音在殊妄踏出门后准时响起,殊妄朝他们笑笑,这几个是住持收的小弟子,辈分比他低一辈,但是年纪都差不多。
虽然年纪一样,但殊妄就是显得成熟一些,他将包包里的果子拿出来一人发了一个,然后一群小和尚们就咬着果子,手牵手一起去上早课。路上总有弟子来摸摸这群小家伙的光脑袋,一路下去,等到大殿,一个个的脑袋都被摸的光滑噌亮的。
芳洵大师给大家准备早饭,一人一碗桂圆莲子粥,其他几个小和尚打打闹闹,只有殊妄一个人坐在那拿着小勺子安静的吃。坐在他旁边的胖胖小和尚悄悄把自己碗里的桂圆和莲子舀到殊妄碗里,见他毫无所觉的吃了,就捂嘴偷笑。其他小伙伴见状,也不甘落后,纷纷把自己碗里最好吃的悄悄挑到这个小小的师叔碗里。
殊妄其实感觉的到,几只手在他面前晃来晃去,风和味道都不一样,还有人勺子把他的碗都敲响了,他要是还感觉不到那就奇怪了。而且碗里越吃越多,他也不可能感觉不出来。
实在装不下去了,他只好揭穿,开口说话,“明非明重明华,好好吃饭,不要全都挑到我碗里。”
“哦,是,师叔。”几个小和尚互相挤眼睛,乖乖埋头喝粥。芳洵大师从头看到尾,木着脸过来一人碗里添了一勺,每人脑袋上敲一下。
吃完,大家都要开始修行。殊妄跟着师傅修行,但他们的修行很普通,在蝉思院里扫那棵古杏树落下来的叶子。这树年纪很大了,老在落叶子,扫也扫不完,但殊妄并不会对师傅的吩咐有什么怠慢,握着比他人还高的扫帚就在那扫。
他看不见,人又小,扫来扫去也是白做工,但他也做的认真。除了扫叶子,殊妄还要去爬楼梯,上云寺那么长的楼梯,他每天要爬一个来回,就算再累他也坚持爬完。殊妄爬楼梯的时候,总感觉到不少人在周围走来走去。好像都是有事要经过,但他要是一个脚滑,同时能有好几双手来接住他。
爬楼梯之外,他还要去藏书阁帮忙打扫书架子。藏书阁是上云寺里最安静的地方,但殊妄也很喜欢这里,因为在这里他能感觉到很多奇特的存在。那些不能说话的书,每一本都有自己的特殊气息,偶尔殊妄会觉得自己听见了那些书在窃窃私语,这让他觉得很新奇。还有那个常年守着藏书阁的缘与大师,他少与人说话,但殊妄来这里的时候,他偶尔会给殊妄讲个故事,还给他编过一个红绳手链。
上云寺是个真正与世隔绝的地方,永远都是这样令人宁静,殊妄遇到的,都是宛如山一般沉稳,水一般温和,山间小鹿一般灵动的大小和尚们,直到他七岁那年,外出游历的师傅带回来一个不太一样的客人。
一个叫做江澄的姐姐。
她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上云寺里的大家关心他,却从来不会阻止他做任何事,对于各种修行,就算辛苦也会鼓励他坚持下去,但江澄姐姐不一样,她是个……嗯,很宠爱孩子的人。
一不小心摔倒了,换做平时,殊妄就自己站起来,拍拍灰,但江澄姐姐在这里的时候,不等他自己站起来,她就会立刻过来将他抱起来,心疼的拍拍他的背,亲亲他的脸颊,声音里满是疼惜,“小殊妄,痛不痛啊?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这石头敢绊倒我们小殊妄,真坏,待会儿就把它铲了!”
过一会儿,她真的扛一把锄头来把那块石头给铲了,扔到踩不到的树丛里去。
偶尔江澄姐姐会将他抱在怀里,给他讲个从未听过的奇妙故事。两人一起去哪,走一段路她就要把他抱起来,说小孩子走那么远的路太辛苦,一起吃饭,她也要仔仔细细的给他把菜都夹好。提水不让他提,说是太重,其他活也不让他干,总催他去玩,有一次还特地折了柳枝给他做了个精巧的球,教他踢球玩。
又活泼又爱笑,每天都能听到她的笑声,那段时间总觉得上云寺比往常热闹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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