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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阳关下唐国辎重营的驻地。
吕归尘抱着一卷行军被褥进来扔在铺了稻草、还算平整软和的土炕上:“将军说了从今日起你就住在这里专门照顾公主。”他又指了指里面的一间兵舍:“还有里面的那个人。他是断了几处骨头医官已经帮他对好了骨头捆了起来记得不能让他多动。”
那个高挑而明丽的女人正惶恐地贴墙站着双手局促地紧贴着两侧大腿。她已经换下了被扯破了衣裙头却没有梳理好一双漆黑的眼睛透着惊恐和警惕不像在地下仓库里被就出来前那时候她反而安安静静的那些女人扑到她身上撕打的时候她都没有喊叫过不知道是呆了还是全然忘记了害怕。
“不要出外走动这里是辎重营的中心四周都被大车环绕守卫也加派了人手一般军士不许在这里进出。将军是担心公主被人侵扰所以特意做的这样的安排。”吕归尘看她不动便去帮她抖开被褥“我也被派了巡查的任务但是晚上我会回来。有什么需要你尽可以告诉我。”
他顿了顿:“不过现在伤员太多物资匮乏得很离军撤走的时候顺手焚烧了很多辎重和粮食再过几日供给跟不过来怕是面饼都不够了。”
女人低着头上来抢过吕归尘手里的被子自己铺展开来。她动作熟练远不是吕归尘这种被人伺候长大的贵族少年可比。
“又忘了你叫什么名字?”吕归尘抓了抓头。
“离红叶离红。”女人低低地说“公子叫我离红好了。公子是贵人不能为我们这种卑贱的人做活下次千万不要了。”
“哪有什么贵贱?”吕归尘愣了一下安慰她“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听说你是以前镇守殇阳关的车骑都尉叶正舒大人的女儿?也是世家出身。”
“是。”离红轻声说。
吕归尘觉得跟这个女人实在说不出什么别的来了便转头走近了里间姬野正仰面看着屋顶无可奈何地一动不动。吕归尘心里有事看见朋友那付模样像是被捆翻在地的一只小野兽觉得轻松了些不禁笑了笑。
“我可不需要什么照顾!”姬野忍不住大声说了出来“我这样呆着也很好!”
“将军说的可不是我的主意。”吕归尘把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他小声说话“别嚷如今小舟公主也安歇在对面的屋子里不要惊动了公主殿下。”
“我就是问为什么我要跟两个女人住在一起?”姬野愤愤然。
吕归尘抓了抓头:“其实将军的原话是说……”
“原话是说什么?”
“原话是说因为你现在动弹不得所以把公主和伺候公主的人安排在这里比较放心……”
姬野瞪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吕归尘。
“……这样你便不会对公主的绝世容貌见色起意。”吕归尘接着说完了。
他说完了转头就出去了反手把门给带上了。他知道即使自己留下来也听不到什么好话。
吕归尘转身就要出去忽然听见离红在他背后低低地问:“你们为什么要相信我?”
吕归尘愣了一下从他看见离红的第一眼起他似乎从未怀疑过这个女人也许只是她的眼睛有点像姬野也许是她安静得全然不像有任何危险。如今离红问起来他才想起这个女人原本也算是半个敌人而他要把不能动弹的姬野和年幼的公主留下由她来照顾。
“若是你真的要对公主殿下不利也就不必等到现在了吧?”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而且确实没有什么合适的人手了……”
“那些人都……”
吕归尘往小舟休息的那件兵舍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死了。程将军和费将军的下属起怒来把剩下的几个人都杀了。我们后来派了人过去下面有十二具尸体。只有霜夫人的尸体没有找到不过如今也问不出她的下落来。”
“哦。”离红低低地应了她的神色淡淡的并不喜悦也并不悲伤。
白毅、息衍和古月衣三人都是便装从兵舍里走了出来古月衣带上门却没能隔离兵舍里传出来的呻吟和哀嚎。白毅脸色苍白死死地锁着眉嘴唇抿得极薄倒像是并列的刀刃。息衍和古月衣的神色也黯然两人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他们背后的兵舍里有两百余名伤兵而这个营地里容纳了联军不下一万两千名伤兵。诸军的医官都不够用于是把伤员和医官全部凑在一营期望救治的度能高些。可损失了大量辎重的联军已经缺乏药物多日了面对伤兵医官们没有必须的药最多能做的也不过是剜去腐肉用火烤焦伤口免得溃烂。伤兵的死亡数字连日都在上升三个人结伴来伤兵营看了一圈心下一片冰凉。
“必须有药!”白毅低声说斩钉截铁。
息衍和古月衣都是摇头。在这个地方获得如此大量的补给并不容易原本殇阳关里各种库存离军撤离的时候已经烧尽了而即便是距离最近的楚卫国城市筹集药品运来也需要十二天之久。
“还不是最糟糕的粮食也在耗竭。”息衍道“离公的军队真是一帮凶兽临走也不忘焚烧我们现在所剩的米面最多也不过支撑十日。”
“我军辎重营倒是得以幸免”古月衣道“不过我们本身带的粮食就不多倒是很多供马匹使用的燕麦必要时候也可以拿来充当军粮。”
“近在咫尺的就是帝都天启能进入天启补给何等容易。可是皇帝依然没有对白将军的表章回复么?”息衍问。
白毅摇了摇头。
医官的领也从兵舍里跟了出来是个须花白的老人。他凑近白毅身边:“大将军如果还是没有药……”
他摇了摇头。
“药物会有的你尽你的全力即可。”白毅道。
一声极尽凄厉的吼叫忽地从兵舍中传了出来刺得人心里一颤。吼声半途而止而后是混乱的人声像是里面的伤兵都爬了起来又有人大声地说着什么一片嘈杂。
白毅吃了一惊转身按住门把手就要推门进去。
医官领上前半步拦住了他深深地一拜:“大将军恕我直言这些事情大将军去没有用。”
“是什么事?你知道?”白毅低头直视医官领。
“应该是伤兵受不得痛苦自杀了。”医官领低声道“这些天每日都有十几个在这里的人听得都习惯了。大将军还是来得不够多。”
医官的话里有责怪的意味可白毅没有怒。那扇门的把手在他手中他却没有推开。沉默了一会儿他缓缓放开了门把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丝疲惫的神情。
“药物会有的你尽你的全力即可。”他重复了一遍。
这么说的时候他又恢复了一直以来的静如止水。那丝疲惫一瞬而逝便如秋叶落下的痕迹本不存在。
三名将领并肩往营门外去周围一片忙碌辎重营在军中几乎提供了所有的后备支援维修武器铠甲的铁作坊、制作鹿角和栅栏的木作坊、治疗战马的兽医营都设置在这里配给粮食和收纳战利品也都是在这里决战后略显萧瑟沉郁的殇阳关里这一片是最热闹的倒像个小小的集市。偶尔还有军士抬着担架从兵舍出来上面覆着血迹斑斑的白布白布下的人形是已经救不过来的伤兵。守在门口的医官揭开白布略扣一下尸体脖子上的脉搏确认死了便挥挥手示意扛尸的军士快走。这些尸体从人群中穿过没什么人多看一眼在这里尸体是最不稀罕的东西之一。
“嬴无翳的伤员未必比我们少不知道他如何处理他还要带着军队从沧澜道归国。”古月衣说道他觉得自己不过没话找话要缓解三人默默不语的压抑。
“南蛮军士自己随身带有土质的草药不需要什么医官。而不能救治的会被自己人杀死堆在一起烧掉同乡的朋友会带着他的项链回家告诉死者的家人说他们已经战死。”白毅道。
古月衣赞叹:“是帮不畏死的人啊!”
“别出声过去看看。”息衍忽地打断了他们。
他脚步很轻跟上了前面一队扛着尸体的军士。古月衣和白毅不明究竟地跟上去只觉得那队军士穿行在人群中目光鬼祟偷偷地瞥着四周。而后他们一齐在马草堆边转向营地一个角落而去。
三个人跟到了角落里一个搭着葛布棚子的地方扛尸的军士们便把担架都放下了为的伍长踢了踢棚子门口的一面破铜盾。有个面色苍黄的楚卫老兵从棚子的阴影下面钻出来他脸上罩着白布只露出一对焦黄的眼睛。扛尸军士中的伍长便冲着后面那些尸体努了努嘴。
老兵伸长脖子想上去看看。
“新死的都是离国俘虏不会错。”伍长皱着眉“做这种脏活儿还有风险闲得没事我还骗你么?”
老兵瞥了他一眼从军服的袖子里掏出五个银毫来要塞给那个伍长。伍长却不愿碰他后退了半步掀起战衣的衣角盖在手上这才把银毫接下来。
“嫌脏?”老兵像是枭鸟般桀桀地笑笑转身回棚子里去了。
伍长带着手下人调头离去白毅眼看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马草堆边这才缓缓逼近那个棚子。
“好重的石灰味道这里是干什么的地方?”古月衣把声音压得极低。
白毅摇了摇头。棚子外的一辆大车正是装满了石灰这顶葛布棚子的一侧就是靠着大车上树起来的几根竹竿支撑。
“里面是什么?”息衍问石灰里面明显埋着东西。
白毅脸色紧绷默然的用佩剑剑柄在石灰里捣了捣。一个东西从石灰里暴露出来白毅握住佩剑的手微微一抖停下了。那是一颗干瘪的人头剔光的头顶上还能看见青色的纹身明显是个离**士的模样。人头紧紧闭着眼睛脸上残留着临死前的痛苦。息衍用静岳的剑柄也去拨了拨更多的人头暴露出来。这堆石灰里整整齐齐地堆积着成百上千的级它们被干制保存以免腐坏。每一张面孔都是灰白的紧紧闭着眼睛纯粹的死寂带着一股阴寒直透进每个人的心底。
三个人从大车边悄悄地看向棚子里。那是一个颇宽敞的空间几十名军士都是面覆白布其中有些人把一具一具的尸体的衣甲剥去拆出上面的铁器和饰品然后把尸体**着拖到棚子的一角。角落里则是一些提着铁斧的军士一具尸体被拖上来立刻一斧下去把脖子砍断。持铁斧的看起来都是多年的老兵下手老练像是劈柴一样有时候一斧斩不断脊骨还得补上一记也毫不手软。
级在地上滚动老兵们砍剁着神色木然。
“这是在干什么?”白毅大步踏入眉宇间怒气可以杀人。
那个出钱买尸的楚卫老兵是个领头的吃了一惊冲过来刚要怒却看见了白毅那张苍白的脸。他认识白毅楚卫军上上下下没有一人不认识这位倾世名将更无人敢于抗拒他的威严。老兵腿一软半跪下去战战兢兢地不敢回答。
息衍微微伸手挡在了白毅和老兵之间:“大概能猜得出来淳国、晋北和陈国军队里都有按照缴获的级数赏赐的惯例。你楚卫国没有这个规矩但是人头总还是值钱的他是把尸体的头斩下来拿去别国的军营换取赏赐。”
老兵哆嗦着:“大将军恕罪!从不敢拿自己兄弟的尸体糟蹋……只是些死了的俘虏……有人买这些人头……”
息衍瞟了古月衣一眼古月衣避开了他的视线。晋北军也有买人头领赏的事是军中多少年的惯例军官们也都默许古月衣也做不了什么。
“耳朵还都割下来了”息衍指着一颗还未来得及抹上石灰的血淋淋的人头“耳朵也能单卖吧?”
老兵不敢说话。
“我们下唐的规矩是以一对耳朵来算杀敌的数目领取赏金。所以我说我们不按级数我们是数耳朵”息衍自嘲地笑笑“古将军不必觉得丢了面子。”
“亲兵!”白毅大喝。
“白毅!”息衍皱了皱眉“军中这些算不得大事。”
话音方落黑衣亲兵已经大步奔了进来满头的汗水一按佩刀单膝跪下。
“传军法官!”白毅冷冷地说。
“可是……”亲兵微微愣了一下“帝都的钦使刚刚抵达……正在外面等候将军。”
“帝都的钦使!?”白毅一震。
“是!是皇帝陛下的钦使我们是从参谋谢先生处得知将军今日来辎重营巡查所以不敢延迟立刻护送钦使前来。兄弟们刚才在周围寻找将军被我听见将军的声音。”
“带我去!”白毅喝令。
他顾不上跟息衍和古月衣搭话跟着亲兵大步离去。息衍和古月衣对视了一眼。
“我们是不是也该去见见钦使大人?”古月衣试探着问。
“以白毅的性格赶着去拜见钦使大概是把我们给忘了。我们还是不要凑这个热闹的好。这一战出风头的是白大将军向陛下进表报喜的是白大将军这钦使来了要见的也还是白大将军。白毅等着皇帝批复他的表章等得已经很心急了他要带兵进京补给还惦记着去政和大殿觐见皇帝。”息衍冷冷的哼了一声“他这个人始终都不想到别人行军打仗也是大权独揽胜是他胜败也是他败。纵有将才还是惹人讨厌!”
古月衣微微一愣笑了起来:“白大将军也不是这样贪图功名的人吧不过确实领军得胜的是他先拜见钦使的也该是他。他心急火燎的是什么时候能进京吧?不过白将军确实有些倨傲让人不敢亲近说得大些便是目中无人。可是别人这么说我不奇怪息将军是白将军多年旧交也这么说让人还以为息将军对白将军也心怀不满。”
“我对他心怀不满已经多年”息衍笑笑“不过我已经习惯了。”他转向地下跪着的那个老兵摇头叹息:“借着辎重营这份差事拿死人赚钱终究都是令人鄙夷的事。不过我也知道你们这帮兄弟不容易满手是血一身尸体味赚得两个脏钱。人头多少钱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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