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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乐脸上的表情惶恐,脑中惊雷阵阵,回响的都是彭修轻缓而冷漠的声音。

她的嘴唇在发抖,纵使千言万语汇聚,却是怎么都吐不出一个字来。

彭修看着她,这大约是这么久以来他在她脸上看到过的最为真实的表情,这份真实,和他记忆里的那人相距甚远,可他就是执意的让自己清楚的记住。

哪怕到了今时今日,明知道她所有的苦痛欢乐都已经与他毫无关系,可是——

步步紧逼,他还是义无反顾的走了这样的一条路。

“宋灏去了海域,她为了你,可以说是机关算尽,不顾一切了。”彭修再次开口,语气当中满满的都是嘲讽的味道,只是分不清,这讽刺至深的情绪到底是留予诅咒宋灏的,还是仅仅为了说给他自己听,“他想要断掉我的后路,让你前程无忧,我就成全他好了。不过我已经说过了,我的东西,万也没有平白无故拱手予人的道理,他要取,就总要留下相应的代价。所以在我离开之前,已经提前布置,在军队驻守的那座海岛的地下埋了数以万计的火药,只要他有能力登岛,就会有人引爆,届时——”

他的声音缓了一下,唇角扬起的那个弧度就越发深刻了起来:“他就会和那座海岛一起消失,永远都不会再浮出海面了。”

明乐的心头巨震,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彭修的目光冰冷而不带一丝的感情,可是的他的话,明乐却是半分也不会怀疑所谓的真实性的。

彭修其人,的确是如他自己所言,是个手腕狠辣厉害的主儿,只要他敢想,那么就决计没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也是到了这一刻,明乐才恍然明白,他何故留在大兴此处的原因。

破釜沉舟,他这一次算计——

说是掳劫她,那只是个幌子,最终目的,却是冲着宋灏去的。

不惜抛弃他苦心经营的一切,玉石俱焚,他要是——

是宋灏的命!

而原因——

是因为她!

彭修的这番算计庄随远也是始料未及,闻言就是不由的倒抽一口凉气,神色复杂。

明乐对着彭修的脸孔看了许久,最后还是自欺欺人的冷笑一声:“你在虚张声势?想拿这个做筹码来威胁我吗?”

“我有必要这样做吗?”彭修反问,“而且从宋灏的脚程上算,如果他的部署全部顺利的话,那边事发也就是在这一两日之间的事情了,这个时候我抛出这些来,说是和你做交易的话也根本就来不及了,不管你信与不信,我还不是一样的下场?”

如果他是想要用这个来做威胁明乐的筹码,那么至少就要提前抛出来,好给彼此之间的谈判交易留下时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这个东窗事发的当口上才提。

到了这一步,就算是知道了他在海域的部署,明乐想要叫人通知宋灏都来不及了。

明乐的脑中嗡嗡作响,手上颤抖的猛地撤了力气,跌跌撞撞的转身朝庄随远一侧走去,一边精神恍惚的道,“庄先生,这里麻烦你了,我有事,要先回城。”

旁边的侍卫递了缰绳过来,可是这一刻明乐却已然完全失去了平时的冷静,想要攀上马背的时候却是脚下一滑,又落了下来。

“王妃!”旁边的侍卫都是庄随远带来的人,想要扶她又不敢随便近她的身,只能紧张的看着。

明乐的手用力的握着马缰,垂头看着脚下杂草丛生的地面却是突然止了动作,久久都不曾说过一句话。

她垂了眼睛,没有人能看到她眼底的神色,只有离的最近的庄随远注意到她脚边的草叶上不住有莹润剔透的水珠滚落,一滴一滴,重重落下,然后随着草尖翻滚落入尘埃。

对面的山谷中长安一行已经追了过来,见到明乐完好无损的站着,长安便是欣喜的低呼一声:“主子!”

话音未落,已经第一个冲破彭修密卫的封锁,不管不顾的奔过来。

明乐的肩膀略有几分颤抖,长安有些惊慌,探了手出去却没敢贸然碰触到她。

“长安!给我杀了他!”明乐缓缓的开口,一字一顿。

长安看不到她脸上神色,但是只听声音就知道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因为明乐的声音实在压抑的厉害,叫他的整个心弦都跟着紧绷。

“是!”长安略一愣神就提剑朝彭修刺去。

“保护主子!”彭修的密卫惊呼,连忙拔剑抵挡。

后面梁旭等人看到这里动起手来,也一拥而上,双方的人马再度缠斗在了一起。

方才明乐的那一剑因为太过愤怒和紧张,有些偏离了预定的位置,所以并没有当场要了彭修的命,却也伤了他的心脉,让他受了重创。

彭修自己没动,被两个密卫护着站在刀光剑影之后,只是远远看着明乐留给他的侧影,片刻之后声音再度响起:“来不及了,事到如今,何必白费力气?”

明乐深吸一口气,再回首的时候目光之中已然清明一片。

她没有先和彭修交涉什么,而是扭头看向庄随远道:“庄先生,麻烦您代为走一趟,替我回城传个信给爵儿,叫他——”

虽然努力的平复情绪,说到后面她的声音里还是带了一丝压制不住的颤抖。

“庄某明白。”庄随远道,神色无奈的看她一眼,便带了两个侍卫先行一步打马离开。

明乐和彭修之间的事,他本来就不想插手,只是因为得了纪千赫的命令而不得已前来走这一趟。

此时见到明乐要亲自处理,自是求之不得。

明乐站在原地没动,身后就伫立着千军万马堆叠而成的铜墙铁壁。

彭修站在对面,胸口上仍然插着那柄剑,他的身子有些不稳,被两个密卫一左一右的搀扶,额上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汇聚成股,沿着线条刚毅的下巴滚落下来。

他的目光却是一瞬不瞬的落在明乐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身后的山坳里又有隐约的马蹄声迅速逼近,彭修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甚至于对身畔长安等人不时擦身而过的冷剑也不放在心上,只是目不斜视看着对面与他势不两立的女子。

“主子,后面有追兵到了!”他身边密卫低声提醒。

彭修不语,抿抿唇,手臂一抬,隔开他的手。

骤然失去支撑,他的脚下就跟着趔趄了一小步,那密卫嘴唇动了动,想要再去扶他却又知道他的脾气,所以伸到半空的手就又隐忍的重新落了下去。

彭修谁都没看,只是迈着沉重的步子一点一点的朝明乐走过去。

明乐站在原地没动,他身后伫立的士兵都紧张的握紧手中兵刃防备着,可是最后,明乐却是一抬手,语气平静的吩咐道:“你们先退后三丈等着!”

士兵们互相对望一眼,虽不敢掉以轻心,却也更不敢违背她的命令,迟疑着还是往后撤去。

“阿澜!”彭修的语气有些生涩的慢慢开口,他的视线扫过这里周遭陌生的土地和山脉,“我曾经做过无数的打算,却从没有想过,我和你之间的一切都要葬在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了。”

他兀自说着,言辞语气之中似是带了很深的感慨,明乐只是冷眼看着,一声不吭。

“恨我吗?”彭修也不介意,只是径自问道,唇角扬起的笑容苦涩。

明乐看着他,眼底有一瞬间的情绪涌动翻滚,最后却是坚定的摇头,“如果可以,我真的宁愿前世今生,生生世世都不曾遇见你。”

他和她之间的种种,已经不只是用“仇恨”二字就能清算的,带着这份仇怨生活了这么久,可是到了一切终了的时候,一切回归于最原始的渴望,她却是宁肯从来就不曾和这样的一个人有过交集。

不用浪费心思去恨他,也不用为了和他有关的任何事而心存负担。

对一个人,最为深恶痛绝的感情,还有比这更决绝干脆的吗?

忘记!这才是两个人之间最遥不可及的距离。

彭修愕然,听着这句话,心里的某个位置突然就像是被人一掌掏空,萧索又荒凉的厉害。

他的嘴唇动了动,茫然的却是没有说出话来。

明乐看着他眼底无所遁形的狼狈,讽刺的笑了笑,“彭子楚,你我之间的一切就都在这里了结吧,从此以后,你的一切都随在你自己的身后烟消云散,而我——是喜是悲,是好是坏也都不会再受你的影响,你我之间所有的一切都一笔勾销。”

她的喜怒哀乐,都早就和他之前无甚关联,哪怕这一次宋灏真的难逃此劫,她会痛苦会悔恨,也都只是她和宋灏之间的事情,有遗憾时,缅怀的过去里头也不会再有彭子楚这个人的存在。

曾经她以为,是对这个人的恨支撑着她一步步走走到了如今,可是现在再回首的时候才发现,其实早就不知道从何时起,这个人的存在已经变得无关紧要,如果硬要说的话,也只是一种负担罢了。

相对而言,她更珍惜的,是现在所有的一切。

她的夫君,她的孩儿,还有爵儿,哪怕是姜太后还有易明菲那些人的存在都比这个人来的有分量的多。

想起来才是觉得真真的可笑,她竟然会耗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来和这个人纠缠争斗。

明乐说完就径自转身离去,彼此之间斗了这么久,这一刻她却连他最后的下场都懒得浪费时间去欣赏。

对面的山谷里,纵马而来的一行人是纪浩禹。

看到这边的场面,他并没有马上逼近,而是堵在那山谷的入口处遥遥拉住马缰。

“阿澜!”仿佛是一直牵引在他们彼此之间的一条隐形的线彻底崩断,彭修的脚下一个踉跄,他抬了抬手,原是想要去抓明乐的手腕,可是手抬到一半,想到她方才转身之前那种漠然的眼神就又压抑着放下。

“你觉得我错了吗?”他在她背后,声音涩涩的问。

“如何?”明乐脚下的步子顿住却没有回头,只是冷冷笑道:“别告诉我说现在人死如灯灭,你是要向我当面忏悔你的过失。”

“呵——”彭修闻言,却是突然声音沙哑的笑了起来,因为笑的有些剧烈,牵扯到心肺处的伤口,就蓦的吐了一口血出来。

他抬手擦了唇血迹,单手压着伤口,觉得那柄长剑碍事,干脆就徒手握着剑锋用力一掰。

长剑折成两半,被他狠狠丢弃。

他又往前迈了一小步,腰背已经佝偻的有些直不起来,语气却是恳请而执拗的摇头道:“路是我自己走的,我彭子楚虽然不是什么磊落君子,但还不至于这么一点担当都没有,做了就是做了,无论对错,我都担待的起。我这一生所追求的东西一直都是我真心所向,我不觉得有错,利用你,践踏你,那些要清算起来,也只能算是我欠你的。欠了的债,不是用一句道歉就能偿还的,这样的废话,我不屑于说,想必你也不屑于听。如果你想要听我的忏悔和抱歉的话,只怕也只能叫你失望了,而且——我也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回头。”

如果他要回头,那么当初在确定了她的身份之后就不会是步步紧逼的一直向前,而是想办法求得她的原谅。

他自己其实就从来没有奢望过她会回心转意,只是一意孤行的想要将她强行要回自己的身边罢了。

他可以抛弃她,利用她,将她作为垫脚石一般的践踏毁弃,可是却不能看着她背弃他,和别的男人站在一起来漠视他、针对他。

明乐笑了笑,她原是不想再和这个人多说废话,可是这一刻却还是忍不住的回头朝他看去,不可思议道:“事到如今,你居然还能这样理直气壮的和我说你没有错?”

她的眼中有凝聚的泪光的闪烁,抬手指了彭修半天,最终也不过是无力的垂下:“算了,事到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说的对,所谓道歉不过都是些最没用的东西,欠债还钱而已,以命抵命,今天我把你欠我的尽数收回来也就是了。”

彭修的密卫此时护在他身边的也就仅剩下二十余人,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再加上长安等人穷追猛打的击杀,很快便已经落入下风。

后面剩下的人就着了慌,见着彭修不为所动的模样,也不管他愿不愿,直接将他拽了回去,剩下的八个人合力围成一个保护圈将他护住。

全程之下,彭修却是一直没有还手,只是目光透过人群,锁定在那女子眼底泛起的冷光上。

她的狠辣决绝,她的不留余地,关于这一切的一切,他全都无话可说。

只是——

她眼底的这般光彩叫他觉得疼痛罢了。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走到今天的这一步?可是这一路走来,如果不是走到这一步,又能如何?

在长安等人的全面施压之下,眼前的战圈在不断的缩小,彭修的密卫又折损两人,一行人被逼到崖底的死角再无退路。

“住手!”眼见着大局将定,人群之后突然有女子清亮的声音响起。

明乐皱眉,循声望去,却见后面严阵以待的队伍当中一阵窸窣声,远远看去却是许久不见的易明清一路冲破士兵的封锁从后面快步跑过来。

她的脚步仓促而凌乱,满脸的焦灼,明乐见到她倒是很有几分意外,再见停在远处的一辆马车和密卫才是了然——

这些当是彭修带来此地的最后一部分人手了。

因为明乐没有命令下来,那些士兵也只是迟疑着并没有出手拦截易明清的脚步。

易明清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裙,发间也没有佩戴什么配饰,相较于前几年,身形消瘦了许多,单薄的厉害,一张脸孔没有多大的改变,但是眉宇之间的气韵却是完全陌生,少了一份软弱稚嫩,竟是带了许多沧桑的味道。

她一路快步的跑过来,似是全不在意眼前是怎样一种混乱的场面,与明乐错肩而过的时候唇角扬起一个冷蔑的弧度,却也没有滞留,而是直接扑过去,一把扶住彭修摇摇欲坠的身体,关切道:“爷,您还好吗?”

彭修的脸色苍白,虽然勉力支撑,但明显已经虚弱到了极致。

易明清的眼眶通红,看着插在他胸口的半截断剑,眼泪就滚了出来,咬着嘴唇道,“爷您再忍忍,清儿马上就给您包扎。”

彭修的唇角扯了一下,却没说什么话。

今天摆在这里的已经是一个没有退路的死局,说什么都是枉然。

易明清擦了把眼泪,便又把彭修交代给侍卫扶着,她自己站起身来,霍的扭头看向明乐,扬声道:“我们做个交易吧!”

明乐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不置可否。

既然这些年易明清是一直跟着彭修的,那就不可能不知道她和彭修之间不死不休的立场,这个时候还来和她叫板谈交易?这个女人啊——

想起当年种种,明乐倒是觉得什么话都无从说起了。

她一直以为易明清对彭修也不过就是存了个攀附的心思,却没有想到,最后竟会是不离不弃的跟着他。

“我不想为难你,你最好赶紧离开。”深吸一口气,明乐冷然的开口,“我和你之间没什么交易好谈的,我要的,就是他的命!”

哪怕是抛开前世种种不计,只冲着彭修这一次在宋灏一事上留着的后手,她都不可能对这人手下留情。

想到宋灏此时生死未卜的处境,明乐的心口就是突然一堵。

易明清却是无所畏惧一般。

她上前一步,以同样冷厉的神色看着眼前的明乐,冷笑道:“你连我的筹码是什么都不问就直接拒绝,这决定未免太过草率了一些。我也不和你拐弯抹角,你让我带他走,我给你的东西,绝对不会叫你吃亏。”

她说的信誓旦旦,倒像是胸有成竹一般。

彭修身上,明乐着实想不到会有什么是足以威胁到她的东西,心里不免起了一丝狐疑的心思。

她的目光下意识的错过易明清朝后面的彭修看去,却见彭修眼中竟是露出同样疑惑的表情。

易明清心里惦记着彭修的伤势,却是没什么耐性再纠缠的,直接手一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红色绣金的残破布料来。

那布料的年代有些久远,质地已经很旧了,边角处还残缺了一块,虽然已经清洗过,但是上面仍是隐约可见一些干涸的血迹和污渍。

彼时已经日上三竿,山谷里吹出来的风燥热难当,掀起那布料一角。

明乐心中有些茫然的扫了一眼,而后面的彭修眼底的神色却是大变,瞬间就掀起了惊涛骇浪一般,嘶哑着嗓子大声道:“谁叫你乱动这些东西的,给我收起来。”

他暴怒的大声嘶吼,话音未落就想要扑上前去抢夺。

然则重伤在身,才走了一步就噗通一声单膝跪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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